作者:油盐不进
草药的价格便宜到堪称烂贱,褚归买了半箩筐的量,不过花了一块钱。
“褚医生买它们干啥,山上多的是,你要随便叫大牛他们上山给你挖呗。”王成才不理解褚归为何花钱买,一块钱能买一斤多肉了。
“我爷爷跟那位老人家一个年纪。”离开老农的草药摊,褚归偏头回望,老农重新坐下。六十几岁的老农在前半生燃烧了生命力,如今干不了重活,挖点草药上集市碰运气。
许是一下做成了一块钱的大生意,老农解了腰间的烟袋,美滋滋地抽了口旱烟。
一块钱对褚归而言微不足道,但他能想象到老农收了摊,与家人分享收获的样子,这一块钱花得值。
沿着长街直走,不知不觉接近了牲畜区,复杂的气体扑面而来。
卖牛的、卖猪的、卖鸡鸭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分布,看着毛茸茸的鸡崽,褚归想起了家里孵的那批,天天由母鸡带着四处找虫子,天麻不仅不扑咬,反而护着它们。
“我爸说等下个月叫全村人开个会,决定村里的小牛犊卖不卖。”杨朗看着牲口堆里的小牛,提起一件事。
村上的母牛是饥荒年后村上花大价钱买的,目前正值壮年,杨桂平认为养一头牛够了,卖了小牛犊给大伙多分点钱年底过个好年。这种涉及到全村人的大事,杨桂平通常会让大家一起参与。
小牛是跟着母牛来的,两头牛紧紧贴着,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完全不知道它们将会面临什么。
牵牛的跟买牛的谈好了价,
把拴着小牛的绳子递到对方手上,两头牛被遮住了眼睛,褚归转过身去,不忍看接下来的画面。
村里不是养不起两头牛,只是没必要,不如卖了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
贺代光对着一窝小猪崽挑挑拣拣,养猪最好是在春天,从年头养到年尾,刚好杀了分肉。春夏秋不缺猪草,冬天养费粮食。
看了一会儿,贺代光终究没下手。
“那儿围了好多人,我们去看看在卖什么。”
杨朗扯着贺代光兴冲冲地跑了过去,褚归几人跟上,贺岱岳凭借身高优势望见了里面的生物,告诉褚归卖的是小马驹。
“漳怀也有人养马吗?”
褚归钻到人群里,发现不仅卖马,还能花五分钱喝上一碗现挤的马奶。
马奶是啥滋味?有实在好奇的人掏钱买了马奶,热腾腾地吞到肚子里,旁边的人询问他好不好喝。
他砸吧砸吧嘴:“有点甜,有点腥,不难喝。”
“你要喝吗?”贺岱岳手上拿着五分钱,大有褚归一点头他立马递出去的架势。
“你要喝你买,我不喝。”褚归不确定那人说的有点腥是多腥,若超过牛奶的腥味,他是无法下咽的。
知褚归莫若贺岱岳,他拿着钱靠近卖马人:“来一碗马奶,麻烦你给我换个没用过的干净碗。”
贺岱岳端着马奶先尝了一口,细细品了品,接着递给褚归:“试试?”
褚归下意识把嘴凑到碗边,刚要喝,注意到王成才等人的视线,连忙抬手接了碗,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勉强能接受。
贺岱岳把剩下的卖奶喝完,卖马人冲后面买马奶的人摇摇手:“马奶没了,有想买小马驹的吗?”
马是县城的砖瓦厂养的,作为平日的运输工具,县城许多地方尚未同车,养马比较实用。卖马人介绍了一通,依旧无人问津,在农村人眼里养马远不如养牛,养牛能耕田,而养马几乎帮不上啥忙。
卖马人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瞅了瞅日头,留下一句要买马的可以去砖瓦厂找他,然后拉着缰绳往马背上一翻,小马驹听话地跟在母马后面,甩着长长的尾巴踢踢踏踏地走了。
他上马的一手像在表演杂技,大伙捧场地发出喝彩声,杨朗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如果我有一匹马,从村里到公社岂不一小时轻轻松松跑个来回。”
“你做梦呢,没听见他说一匹小马驹低了一百不卖吗?”王成才浇了杨朗一瓢冷水,花一百买匹马,疯啦。
“我想想而已。”杨朗叹口气,别说他没一百块,即便他有,也绝不可能买的,除非他脑袋被驴踢了。他敢花一百买马,他爸敢把他往死里打。
集市开始散了,逛够了的五人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走快点兴许能赶上家里的午饭。
“你们先回,我上我舅家一趟。”贺岱岳拿出箩筐里给两个舅舅家预备的礼物,其他的请贺代光帮他带回去。
“行。”贺代光一口应下,往前走了几步,“褚医生不和我们一块吗?”
“不了,
我跟岱岳一道。”褚归自然接话,
贺代光哦一声,压根没觉得褚归跟贺岱岳去潘舅舅家有何不妥。
两人在公社吃了午饭,褚归成了公社的名人,吃饭过程中不断有人打招呼,搞得他差点想去卫生所蹭饭了。
得亏饭馆是交了钱再吃饭,不然他们估计得争着请客,迫于大伙儿的热情,褚归硬着头皮装他赶时间,几口刨完饭溜了,速度之快,几乎甩下了贺岱岳。
潘大舅和潘二舅出门弄木材了,两个舅妈跟贺岱岳的几个表侄表侄女在家,贺岱岳备了两份礼,因为是请二舅妈做衣服,所以二舅妈那份里面多了一块布。潘中菊和二舅妈的身形相似,乡下人做衣服不讲究量体裁衣,大差不差就行了。
大舅妈抓了糖分给几个闹腾的孩子,教他们称唤岱岳表叔。小孩们基本上是在贺岱岳入伍前后出生的,对贺岱岳十分陌生,他们捏着贺岱岳买的糖,错落地唤了声表叔。
在大舅妈家略微坐了坐,贺岱岳便提了告辞,理由非常充分,潘中菊一个人在家,他出来大半天了,该回去了。
铁蛋奶奶在贺岱岳家陪着潘中菊,她儿子儿媳多,无需操持家务,论照看潘中菊的人选,她比大伯娘合适。
“真是再没比岱岳孝顺出息的孩子了。”铁蛋奶奶端了一簸箕的大蒜头,过几日白露、秋分接踵而至,陆续要种植冬天吃的葱蒜等作物了,她挑大瓣的蒜做种,小瓣的炒菜吃。
潘中菊露出舒心的笑容,有贺岱岳这么个儿子,是她最大的福气。她一个寡妇独自养孩子,吃了多少苦她自己明白,但她至始至终未曾起过丁点后悔的念头。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不愿改嫁,我跟你怄了天气。”铁蛋奶奶忆起往事,她年长潘中菊几岁,潘中菊嫁进困山村,铁蛋奶奶见到她的第一眼莫名亲切,认识几天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二十几年仿佛眨眼即过,如今她是当奶奶的人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白天同我怄气,晚上叫岱岳上你家吃饭。”潘中菊记得清清楚楚,“我让岱岳认你做干妈,你又不同意。”
“我哪有不同意,我不过和你客气一下,谁晓得你当真了。”憋了十几年,铁蛋奶奶总算说实话了。
“啊?”潘中菊被铁蛋奶奶搞蒙了,“那、那我让岱岳补上?”
“补啥补,过了十几年了,一个称呼,莫非我不是他干妈他便不理我了?”铁蛋奶奶打了个喷嚏,“瞧,老天爷第一个不答应。”
潘中菊忍不住笑了:“岱岳不会的,我盯着他,以后凡是有用得上岱岳的,你尽管吱声。”
“对了嘛。你别说,我还真有个事想找他帮忙。”铁蛋奶奶放下簸箕,身体倾向潘中菊,“我听人说岱岳这两天要进山,他能不能带铁蛋爸一个?”
铁蛋奶奶愁呀,一辈子种地凑合吃凑合穿,大人能将就,孩子不懂,哭着要吃肉,家里哪有余钱天两头买肉吃呢。
“等他回来我跟他讲。”潘中菊握了握老姐姐的手,“你莫难过,日子会好的。”
铁蛋爸是自愿的,并非铁蛋奶奶要求,儿子怕给贺岱岳添麻烦不好意思讲,遂当妈的替他开了口。铁蛋奶奶很是放心将儿子交给贺岱岳,他是真真正正上战场打过仗的,没人能比他更安全可靠。!
第84章
带铁蛋爸没什么不行的,贺岱岳找杨桂平了解过了,近些年他们很少往深山里去,里面是何情形他们也拿不准。不是特殊时期,谁愿意为了口吃的冒生命危险。
贺岱岳能单枪匹马闯深山,却不敢独自带褚归冒险,他预计再带三个人进山,多了怕照应不周全。
其余两个人选贺岱岳相中的是贺代光跟杨朗,要是他们去不了,再从民兵队里征集。
贺岱岳分别征求了一人的意见,贺代光表示要考虑下,他得问问刘盼娣。
“我没问题!”杨朗听完想也不想地答道,“哪天进山,我要带些啥?”
“不急,你先跟桂平叔他们商量,得他们不反对才行。”贺岱岳有信心怎么带他们进山怎么带他们出来,但他有信心是他的事,连潘中菊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他在山里出什么岔子。
民兵队恰好配了四把土枪一把lie枪,贺岱岳反复检查了土枪的各个部件,杨朗他们皆是民兵队的成员,唯有褚归没碰过枪。
土枪是上面淘汰下来的,整体以铁铸成,入手沉甸甸的,装一发打一发,射程短,对使用的要求不高。同样作用有限,应急防身没问题,打猎是别指望了,况且以杨朗他们的准头,一枪过去山里的野兽顶多受点皮外伤。
贺岱岳指导褚归学习了土枪的用法,空枪演示,褚归站直身体,单手持枪,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看外表挺像那么回事的。
会用便成了,贺岱岳没让褚归继续练习,与其花功夫把枪法从一分练到三分,不如把零分的爬树恢复到五分。三分的枪法打不死一只野猪,五分的爬树却能及时躲避野猪的攻击。
褚归上辈子从未想过他会在一十几岁的时候学爬树,自那次贺岱岳进山遇到孤狼,褚归吓得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梦里贺岱岳被狼咬得浑身鲜血淋漓,此后贺岱岳再进山,他非要跟着。
贺岱岳拿倔强的褚归毫无办法,他提了个条件,褚归跟着可以,但必须学会爬树。褚归右手残疾且文弱,让他学爬树,贺岱岳摆明了是故意找借口令褚归知难而退。
褚归一话不说上屋后的小坡找了棵树,左手抱着树干,徒劳地往上攀爬,累出一身汗,仍有一只脚踩在地面。
掌心连着手臂被粗糙的树皮磨得发红,甚至隐隐渗出了血丝,贺岱岳先妥协了,他哪舍得褚归吃苦。
贺岱岳承诺带褚归进山,劝他放弃学习爬树,褚归咬牙将两只脚蹬上了树干,下一秒手臂一松,摔了下来。得亏他离地不过半米,有贺岱岳接着,没受什么伤。
“你教我。”褚归扶着贺岱岳站稳,扭头望着他,一脸的坚持,“山里危险我知道,我不能拉你后腿。”
“不学了。”贺岱岳小心翼翼地拂去褚归手里的树皮渣,“我们不学了,我以后不一个人进山了,我叫上光哥他们。”
贺岱岳独自进山心怀担忧的何止褚归一人,贺代光等人屡次提出要贺岱岳带他们一路,均遭到了拒绝。一是山
林行走跛脚的特征比平地明显,贺岱岳的自尊作祟,不希望他们看见。
一是大伯娘私底下找了贺岱岳,她话说得很直白,贺岱岳跛着脚,该老老实实在村里种地,别上山里瞎折腾,万一碰上啥跑都跑不快。自家人便罢了,若是杨朗他们受了伤,贺岱岳拿啥交代?
种地能有几个钱?不进山是不可能的,贺岱岳心里有数,他哪能让自己出事,他出了事褚归咋办呢。
他出了事运气好捡条命,得拖累褚归照顾他,运气不好,谁给褚归暖被窝,谁陪褚归说话……每每想到此,贺岱岳总会打起一万分的精神,他得好好的,褚归在山下等他。
上辈子褚归终究没学会爬树,他本已经忘了这茬,贺岱岳竟旧事重提。
“我非要学吗?”境地不同,褚归反而没那份儿毅力了,大不了他跑快点。
“爬树很简单,当归你一定能学会的。你学会了,我领你往更里面走一走。”贺岱岳连哄带骗,褚归勉为其难答应了。
爬树几乎是山里小孩与生俱来的技能,他们像只灵活的猴子,轻松把自己送至树梢。
而城里长大的褚归,跟褚正清学中医得心应手,与安书兰学针线游刃有余,似乎拥有无所不能天赋的他在爬树上罕见遭遇了滑铁卢。
依旧是同一棵树,褚归照贺岱岳教的手脚并用,看上去无比笨拙。
褚归撅着屁股抱着树干,双脚用力蹬,松了一只手去够树枝,人立马呲溜往下滑,他连忙抱住,蠕动着向上蹭了蹭。得亏周围没有他人旁观,否则褚归绝不肯在这丢脸。
反复失败数次后,褚归终于找到了窍门,他骑上第一个大树杈,两米左右的高度,贺岱岳抬手摸摸他的小腿,鼓励他再爬高一点:“熊瞎子能一爪子把你拽下来。”
“我看你就是个熊瞎子!”褚归没听说过山里有熊出没,嘴上反驳着,人却抓着树枝到了第一个大树杈,小树杈他不敢停留,怕断了摔下去,“够高了吗?”
“够了。”贺岱岳仰望着褚归,见他没有畏高的表现,松口叫他下来。
上树褚归是学会了,但下树又是另一种技巧,他手攀着树枝,不知该如何落脚,试探半天,重新缩了回去:“我怎么下来啊?”
贺岱岳一话不说上了树,踩着第一个树杈,伸手让褚归踩在他的手掌上,慢慢托着将人接住。随后跳下树,重复之前的动作。
双脚踩实地面,褚归用力跺了跺脚,贺岱岳牵起他的手掌瞅了瞅:“痛不痛?”
褚归摇头,总结此次爬树的敢想:“两只手比一只手简单。”
贺岱岳下意识揉捏他的右手手腕,曾经伤口所在的位置。愈合的疤痕狰狞扭曲,触感凹凸不平,褚归常年穿着长袖遮盖,抗拒任何人的接触,包括贺岱岳。
曾经的褚归仿佛一只伤痕累累的刺猬,竖着刺蜷成一团,在贺岱岳锲而不舍的温暖下,慢慢舒展,露出了最为柔软脆弱的白肚皮。
贺岱岳的善意扣动了门扉,门后的褚归透过门缝打
量着外来者,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
然而这扇门敞开的缝越来越大,门里的人将门外的人看得越来越清楚,门内的风光外泄,直到门户大开,毫不设防地让门外的人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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