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枫
明亮的灯光从她的后上方打在帽沿上,乍一眼看去,那嵌着若隐若现山茶花纹的雪白发光的帽子好似一轮皎洁的月亮。
而这作为明亮对比的帽檐之下,施玄曼以精致明丽的侧脸对着镜头。
近距离的拍摄下,女子天生丽质的轮廓线条愈发清晰分明,连她细长的眉尾、卷翘的睫毛也拍摄得分外干净明晰。
再加上珍珠配饰通透的珠光映衬,以及额间修饰发型的那两朵洁白圆润的山茶花的衬托,就愈发显得她的美丽分外的纯洁高雅。
解良嬉一边欣赏着,一边拿起另一张全身照做了做对比,感慨道:
“当时我还疑惑呢,你既特意置了咖啡厅的景,为何又叫摄影师只拍手肘以上半身。这拍出来后的光影效果,确实更为鲜明清晰,比全身照要优雅高级得多。”
“其实,主要是因为这身衣服它并不那么出彩,我不想给它照全身而已。”
纪轻舟如此直白地回了句,尔后又从另外几张照片里,犹豫不决地挑选了两张并排放置一旁。
另一堆照片拍摄的造型,正是使用骆明煊赠送的四经绞罗制作的紫藤萝花纹旗袍。
他所抽出的两张相片中,施小姐一坐一站,背后是垂落的清透纱幔,透过轮廓光的映照,可影影绰绰地从纱幔上看见后方小圆桌上摆放的月季枝蔓。
坐着的那一张,拍的是近景人像。
施玄曼黑发低盘,发髻中插着两支带有紫藤萝花流苏的银簪,在光线照耀下闪烁着细细的光芒。
她手里拿着一本电影原著的《移花接木》,闲适地撑着额头,优雅侧倚在扶手椅上,双目微垂,看着书本。
正如一年前,纪轻舟造访她家,给她送苦楝花旗袍时,瞧见的画面。
那时的施玄曼在原著上写满了人物分析笔记,还在为是否要参加电影试镜而烦恼。
因此对于纪轻舟而言,这是一张充满了故事感的照片。
另一张站立的照片中,施小姐微微侧身,轻闭着眼眸,似隔着轻纱嗅着后方那枝繁叶茂的月季芳香。
女子的身材高挑,腰线修长,即便这件长袖旗袍只是微微收腰,但这轻盈柔软的面料穿在她的身上,依旧显得纤长优美。
再配上这古画般朦胧淡雅的背景,斑驳的光影衬托下,整幅画面分外具有古典韵致。
“你也觉得这两张难以抉择?”解良嬉问。
纪轻舟撑着下巴,手指分别点了点两张照片道:“这张近景的更能看清服装面料细节,施小姐的神情也更为清晰生动,而这一张呢,整体的氛围感更强,服装的质感也更为浓烈……”
“那该怎么选?”
纪轻舟思索了几秒,轻咋舌道:“既然难以选择,那就两张都印吧。这张坐着的作为单张海报赠送,到时候估计会有不少施玄曼的影迷冲着她的封面购买杂志,就当是给影迷的回馈了,不过这事你等会儿得给施小姐打个电话沟通一下。”
解良嬉稍作犹豫:“那成本……”
“首刊嘛,主打一个不挣钱。”纪轻舟语气明快,直接将这两张照片与选出的封面照放到了一起,递给了对方。
抬眸瞧见解良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轻哼了声道:“其实你也有跟我一样的想法吧,听我说两张都印,你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我有想法又能如何,这一块是由你管辖,我只是一个小小财务,自然得听你拍板了,我才敢拿出这预算来。”
解良嬉故意摆出一派做小伏低的口吻道,旋即收起照片问:“你下午可有空?”
纪轻舟拿起了笔继续画图,闻言回想了下行程说:“下午啊……得去上个课。”
就在昨日,八月三号,女子裁缝学校已正式开学。
开学典礼上,他还去露了个面,顺便的,也拿到了自己的课程表。
因为提前和泰勒先生打过招呼,他的课都被安排在了周一周二下午四点钟的那一堂。
如此,上完一小时的课后,他便能直接回家休息了,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往返工作室的路上。
“上课?”解良嬉尚不知他被邀请去教书的事情,疑惑问:“你去上什么课?”
“我还能教什么?那是一所新办的女子裁缝学校,我么,自然是去教时装设计了。”
纪轻舟简言作答,继而抬头挑了下眉:“怎么,解主编有什么事要安排我去做吗?”
“不是你说的,内页彩图的印制由你负责去和华亮印刷所沟通,要看着他们印出你满意的色彩为止吗?”
解良嬉眨了眨眼道:“内页的编排校对都已结束了,本打算明日就送去印刷的,你得赶紧吧?”
“对哦,”纪轻舟险些忘了这事,临时安排道,“那明天上午吧。”
他说着,就转头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景含,帮我排一下,明天上午去华亮印刷所。”
“好的。”季景含已习惯了他临时想起某事,吩咐他添加行程的行为。
记录行程的笔记本就摊开放置在桌面上,他直接往上记了一笔,准备下了班回家后,再仔细地调整时间安排。
“看你这忙得……行吧,上课要紧。”解良嬉将照片放回了文件袋,这时又从袋子中取出两个小相框放在了他桌面上:“对了,还有这两张,我特意洗出来给你的。”
纪轻舟抬眼一瞧,不禁眸光微亮。
这两张相片,一张是那日拍摄杂志封面结束,他和施玄曼坐在沙发上沟通杂志细节时,被人拍下的一张合影。
另一张则是最初拿到新相机时,他给解予安和骆明煊拍的那张练手之作。
六寸大的相框内,两个修长挺俊的青年站在楼梯扶手旁。
一个穿着深色衬衫,领口不羁地敞开着,手举着糖葫芦串,咧着嘴翘着单边的唇角,笑容爽朗中带着一丝潇洒。
另一个衣着整齐、身姿挺拔,提着食盒,却不影响他矜贵的气质,沉静的双眸状似专注地看着镜头,又像正凝望着镜头后方之人,唇边挂着浅淡柔和的笑意。
尽管才分离半个多月,时不时也能收到解予安的寄信,但文字的交流到底不比画面带来的冲击。
光是看见这张照片,纪轻舟回想起那时的欢快光景,心底的思念又难以自控地滋长起来。
“啧啧,眼睛都看直了,我这堂弟是有几分姿色,也不值得你这般入神地盯着他瞧吧?”
解良嬉故意用着嬉笑的口吻调侃,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纪轻舟回过神来,便又说道:“还有一张我们所有人的合影,拍摄结束时照的那张,你记得吧?我让照相馆洗了张大的,放在楼下的书柜上了,你等会儿下楼可以去看看。”
“好,谢谢良嬉姐。”纪轻舟将两个相框立在了笔筒旁,抬头朝着解良嬉漾开温顺笑意道:“还准备了相框,真贴心。”
解良嬉被他明媚无垢的笑容晃了下心神,半开玩笑地说道:“别对我露出这种蛊惑人心的笑容,元元如今不在这,我可保不准会不会对你下手。”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评价:“这种玩笑吧,得趁解元宝在的时候开才有意思。”
“那我便不敢了,他那较真的性子,可是真会把我视为眼中钉的。”
解良嬉微笑说罢,扬了扬脖子将垂落胸前的头发拂到肩后,接着就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
当日下午三点,忙完了工作室的活儿后,纪轻舟坐上了阿佑开的汽车,前去学校上课。
女子裁缝学校,建在南市老城厢西大门街的一条弄堂内,地处华界。
这学校距离他工作室的位置其实并不远,但因老城道路复杂,过去也要半个多钟头。
路途中,纪轻舟就趁着空闲时间,从包里拿出了备课本,看着提前一周准备的教案,暗自在心里演练着第一课的教学过程。
虽然泰勒先生成立这所学校,主要是为了传授他的裁缝技艺,培养更多的裁缝学徒,但毕竟是一所女学校,同样也做新式教育。
除了添加了与裁缝相关的学科以外,国文、数学、博物、外国语之类的课程都有,和别的女学校是一样的。
不过由于所招学生不多,只勉强凑成了一个班级,所请的教师目前多数都是兼职。
这些教师有的是文人作家,有的是从事其他行业的学者,有的干脆是别的学校的老师,为了赚取些额外的生活补贴,每周过来上几堂课,按钟点付薪资,每小时致酬一二元这般。
至于纪轻舟,则是同学校签订了三年的聘用合同,每周过来上两堂课,按月付薪水一百五十元。
这薪水对于他目前的收入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放在教师这个阶层,已是相当高可媲美名校教授的月薪。
足可见,泰勒先生对他是非常重视的。
纪轻舟自然也不想辜负他的期待,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时装界的未来,培养一些新鲜力量。
一路稍显紧张地演习准备着,不久就抵达了学校所在的巷口。
顺着一条弯曲狭窄的弄堂,走上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红瓦白墙的新式学堂。
这裁缝学校因是新建的校舍,在周围一片低矮陈旧的建筑中,显得尤为清新靓丽。
虽只有两栋三层的西式小楼,一栋为学生上课、住宿只用,一栋为办公之楼,看似极为简单朴素的一所学校,却也规划了一个小操场,设立一道铁栅栏门,在门上方,挂上了刻有学校名称的牌匾,已有些现代学校的模样。
纪轻舟到学校后,先带着黄佑树去了趟办公楼三楼,位于校长室旁自己的专属办公室,暂且放下了背包,让阿佑在办公室等候。
见还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他便拿上备课本,打算去隔壁找泰勒先生交流下教学经验。
然而泰勒先生此时也不知去了哪,并不在办公室中,倒是恰好于走廊上碰见了刚下课回来的副校长罗女士。
因泰勒先生是男性,又是个洋人,为了方便管理学生,就聘请了职业教育社的一位女成员,也就是这位罗淑萍女士,做了副校长。
学校的日常事务都由这位女校长管理,有些类似于教务主任。
罗校长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穿着身蓝色的棉布旗袍,生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微凸的嘴唇,板着脸时瞧着很是肃穆不苟言笑。
不过她面对纪轻舟时神情还算温和,见到他便停下脚步,主动点了下头表示问候:“纪先生,下堂是你的课吧?”
“对,我正准备过去呢。”纪轻舟挂着随和的笑容应声。
想起眼前这位同时也担任着这学校的历史老师,就问她道:“我是头一回教书,心里没什么底,你能否给我传授些经验?”
罗淑萍思忖片晌,话语和缓道:“称不上经验之谈,不过这班里的学生呢,十三四岁的居多,这个年纪初入学的女生最是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你长得这样嫩,可千万不能被她们闹哄得脸红了,装也要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才能压得住她们,否则日后啊,怕是你都不敢走进这学校来。”
“啊,这听着倒令我有些忐忑了。”
罗淑萍微笑了下,安慰道:“但也不一定,倘若你课上得好,讲得有意思,令她们心底佩服呢,她们便不会吵你了。”
“行,那我努力。”纪轻舟轻松地笑了笑,接着就拿着备课本前往教学楼。
隔壁的教学楼虽有三层高,但二三层其实皆为女学生住宿之用。
这时候本地通校走读的学生不少,但从外地来上海念书的女学生更是极多,因此需要专门准备宿舍。
至于一楼,目前也只有两间教室,一间上文化课,一间上实践课,另有空余教室则因为学生不足,暂做储物之用。
此时,在教学楼唯一的班级教室内,尽管才第一天上课,一些性子开朗的学生们却已然吵嚷嬉笑着,聊成了一片。
“下堂课叫什么?时装设计与裁剪?”
某个识字的女学生站在门旁,念着墙上所挂的课程表道,“不知是哪位老师来教。”
“莫非又是那洋人老先生?”
“他不是教缝纫的吗?”
“这学科名称听着怪绕口的,不会又是那教国文的冬烘先生兼任吧?”
“那老冬烘可真是,指甲都那么长了也不知修剪,里头嵌满了粉笔灰,真是够邋遢的,干脆唤他邋遢先生算了。”
一年纪较长的女学生闻言略微蹙眉道:“别那样说先生,你看不过他指甲太长,下回他来上课,你提醒一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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