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注一掷
落地的瀑布之水,流入白帝城四通八达的水道之中, 再汇入广阔无边的澜江,就像那明珠月光顺着江流而来。
是谓,水龙衔月。
这样的鬼斧神工的宏伟建筑,即便是远远经过的大船,也能遥望看见那水龙和瀑流。
便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渔民们看了, 都惊异得叹为观止, 以为这澜江的水源之头, 便是出自那白玉水龙之口。
每到夜里, 江边纳凉的人们,不管认识不认识,几杯渔家米酒, 三两盘农家小菜, 便能一起闲聊到半夜。其中, 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位眼蒙白纱的俊美公子。
他在这澜江酒家两个多月了,就坐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每次点了酒菜,却分毫不动,而是请周边过往的旅人享用,再温言请对方为他讲讲,在外的见闻。若是点了果子糕饼,便分给江岸玩耍的孩童。
所有路过此处的人,都会注意到他。
不说那日日更替的素白华服,非是以天上的白云为底,雾绡冰霜缭绫,以月光为线,人间的白玉银丝暗绣祥云八卦,难以制成。他们虽然没见过这样的料子,却也清楚,寻常的富贵身家断然是消受不起的。
最重要的是,那样远胜仙人的风姿气度,纵使白纱蒙眼,也难以遮挡一二。当他第一次在清晨江岸的云雾里走来时,很多人都呆立不动一眨不眨,以为看见了神仙。
但,那样气质清韵神秘的公子,即便不是真的神仙,也一定是半个仙人了。
他自称姓鹤,是个修行之人,身边也的确跟着一只灵秀飘逸的仙鹤。
周围的人便都称他为鹤先生,当一些人试探着请他测字卜卦,以问吉凶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分文不取,每日只做三卦,却无一不准。
渐渐的,大家背地里便叫一句鹤仙人。
在澜江水岸,不论什么话题,谈到最后都会回到那座神秘的白帝城上。
“可惜的是,除了白日时候能看到那龙吟寒江之势,这玉龙衔月的夜景已经很久不见了。”一位云游画师感叹到。
酒家的少女笑出浅浅梨涡,伶俐的上着茶果,说道:“那衔月宫不亮,是城主不在。客人不急,再过几日月圆,便是中秋啦,到时候白帝城大开,所有人都可以去城中参与水龙庆典。那时候您再去,一定能画出传世的画作。”
便有那戴斗笠的侠客冷冷地说:“小姑娘,这白帝城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招揽了无数水陆绿林势力,当是此地一大祸患。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妄为,还敢主动跑去那城中,参加什么水龙盛典,就不怕有去无回?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豪杰,为几日后的中秋赏月,愁得已然备好棺材?”
小姑娘愣了一下,掩口甜甜一笑,咯咯咯的,如黄莺鸣啼。
周围纳凉的船工、船家、商旅们,也跟着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这澜江两岸青山,前后八百里流域,全都被白帝城的势力收入囊中。却不过是三两个月间。在此之前,一共有不下一百个势力,把这片河段,几乎瓜分殆尽。曾经,三盟中专做漕运生意的蓬莱府龙家,何等的势力和威望,背后还有官府撑腰,可历时三年都没能将澜江收入麾下势力。听说这龙家府主死前都含恨不能瞑目。”
那遮掩的严实的侠客,目中射出寒意,看了周围一圈,继续说:“三盟之一的蓬莱府没办法做到的事,这白帝城三个月就办到了。白帝城的手段,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你们生活在这恶蛟爪下,竟还笑得出来?如此愚昧不堪。”
不料,周围笑得人却更多了,不乏一些上了年纪慈和可亲的老者。
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你既然都清楚,这八百里水域有超过一百个势力,怎么不想想,平均八里地就有两个势力相叠,这些势力的人都是哪里来的?平日里都是什么人啊?”
几乎所有人都古怪的笑着,拿眼斜睨他,包括天真无邪的小孩,那侠客鼻尖渗出汗水。
“老朽不知道什么蓬莱龙家的,只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尤其,满地都是地头蛇的地方。”
侠客猛地站起来,目光惊疑,就像半夜误入乱葬岗的黑店,四面都是恶鬼。
“年轻人,别紧张。”同桌的码头工人笑容憨厚,“自打有了白帝城,俺们已经不干那些活了。俺们这治安可好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看,一个混混地痞都没有。那里还坐着神仙哩。”
另一个人笑:“龙家势大,可我们也要生活呀。官府只管保护那些交过保费的大商船,周边的水贼路霸就睁只眼闭只眼。除非家大业大不怕匪患的蓬莱府势力下的商船,寻常商旅宁肯迂回绕道走旱路,也不愿意走这片水路。我们靠水吃水的好人家活不下去,反倒是当水贼还有过往商船孝敬,当然就都去当水贼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立刻又将议论了千百遍的话,津津有味地拿出来谈论。
“白帝城把所有的水贼都收缴了,又维护治安,又替我们给官家交税。还能带来这么多商人,随便干点什么都能挣到钱。”
“就是,平时交点小钱,还能带上自己的货,搭乘白帝城的船去远处做生意。一本万利。我们为什么要怕白帝城?”
“你看那座城,那是人能制造出来的吗?三个月前的一夜,我还看见只是个粗糙的大水寨,第二天一早,看见的就是这座城了。这肯定是水里的龙宫移山倒海来的,你看殿顶的玉龙吐水,看出来了吗?哎,这就是整个澜江的源头了。”
酒家娘子热络地笑着给那侠客填满酒:“客人是第一次来吧,可不要跟着外面人云亦云。白帝城在我们这,就相当是岸上的神。我们每年做水神祭,不就是为了让水神保佑我们活下去。官府不想管,蓬莱府管不了,白帝城却能让那些人听他的话。这样的本事,那是比水神还要神。”
那伶俐的丫头回头看了看她娘,甜笑着补了一句:“我们渔家有句话,在水上说水神的坏话,那是要倒大霉的。不过,你若是心里说三句,切莫见怪,那就没事啦。不信你问问隔壁桌的鹤先生,是不是呀?”
那白衣的鹤先生一直安静的听着,那身白衣在夜色下散发着溶溶淡淡的白光。若要说河神,哪里有人能比他更像?
但所有的人心中,能实现所求,保护他们安危的白帝城主,纵使没有见过他的样子,纵使他在江湖上有极道魔尊的称号,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白帝城所做的事,却已经是最接近他们心中所想要的神明的人了。
戴着斗笠的青年侠客,行侠仗义,走遍江湖,向来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此刻听罢,却久久无语。
极道魔尊顾莫问,曾经与血魔齐名的恶人,却被整个江湖忌惮,讳莫如深,轻拿轻放。如今摇身一变,却成为控制八百里澜江两岸水陆的白帝城主。八宫十二殿,麾下之人无数。
而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却真心真意地奉他为水神。
民耶?贼耶?
好人,还是坏人?
忽然,听到隔壁桌那个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嗓音清越淡泊,带着薄薄的笑意:“少侠澜江之行,一路走来所见,可与印象不同?”
何止不同,他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商人的嗅觉最是敏锐,但看那船来客往,日夜川流不息的盛景便可知晓。三个月前,在下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一家客栈。如今,却林立而起数十家了。”
的确,听他们说,以往不过水岸人家开的小小驿站,短短几个月便因为客流一再的扩建。即便如此,往来旅客也络绎不绝,常常不到黄昏便客满了。
那白衣的方外之士,轻笑淡淡地说:“江风正好,明月将圆,琼花如雪,不妨暂且放下身份大义,立场道义,且喝杯小酒,听听渔歌,聊聊市井。天亮以后,少侠可再仗剑江湖。”
那戴斗笠的侠客,紧紧地抿着嘴:“你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道八卦只有两色,绝无中间妥协?”
那白衣方士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世间的黑白善恶轮转,如同昼夜交替,永无尽时。自是需要少侠这样仗剑除恶之人,但有些问题是杀人无法解决的。人或许无法彻底斩断恶意,但却可以种植一片美好,来替换恶生长的土壤。正如黑夜永远都会如期而至,若升起一轮明月,便能驱散一部分的黑暗。你看,玉龙衔月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那座神秘巍峨的白帝城看去,果然看到,灯火朦胧的城池最高之巅,一只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白玉水龙,口中衔着一轮和天边之月一样大小的明珠,水汽蒸腾而下,整座白帝城在那光下,仿佛睡醒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那颗明珠亮起来的时候,便是城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