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自远方
刘荣自顾走神,汤饼许久未动。
刘彻放下筷子,取巾帕拭手,见他这副样子,不免摇头失笑。想到年幼时见到刘荣,每每都是温和有礼,济济彬彬,对比如今,反倒觉得眼前的兄长更为可亲。
换做早年,彼此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血亲兄弟也难以亲近。
“伯兄。”
听到刘彻的声音,刘荣终于回神,倒也不觉得尴尬,三两口吃完汤饼,放下筷子,仿佛之前走神的根本不是他。
刘彻饮下半盏温水,未再向刘荣询问边郡诸事,转而提及江都王刘非上表,令郡国举孝廉之事。
刘荣身无爵位又不在朝堂,本不该议朝中事。只是刘彻的态度表明,他要说的不仅是朝政,还关乎刘非本人,容不得他继续装糊涂。
“陛下,这不似江都王行事。”刘荣道。
作为长兄,他对诸弟都有一定了解。刘非更通兵事,于政事方面,压根不会有这般独到见解。
“伯兄也如此觉得?”刘彻肃然神情,当下取出几册竹简,都是绣衣使者呈上,里面详实记载江都国官以及朝廷派遣官员的资料。
一般而言,这样的简牍不该轻易示人。
但刘荣如今的身份,以及兄弟俩多日相处,让刘彻改变想法。
窦太后去世前曾言,对刘氏宗亲诸王不能一味优容,也不能全体打压,他需要自己信得过,愿意全心襄助之人。
思来想去,刘荣无疑是相当好的人选。
提及江都王之事,是刘彻给刘荣的一个考验,也是为今后筹划的第一步。
值得庆幸的是,刘荣坦诚相对,没有让他失望。
“陛下,可要择良才任用?”刘荣看过竹简,多少猜到刘彻的想法。
“若是国官或能如此。然,”刘彻手指划过竹简,点在董仲舒的名字上,“提此议者,实为长安派去江都国的铁官。”
董仲舒借刘非上表,是为展示才干,入天子之眼,以期调回京城,在朝堂大展拳脚。结果弄巧成拙,好感没刷到,反而让天子不喜,以为他心机深沉,想要左右逢源。
他所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忘记自己的身份。
“朝廷派遣的铁官却行国官之责,岂非可笑?”刘彻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龙有逆鳞,不可轻触。
很不巧,董仲舒恰好一指头戳到,而且戳在正当中。
设立铁官盐官,为的是逐步收回矿山盐场,可不是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长安派至诸侯国的官员,同刘氏诸王本该天然对立。如若不然,刘彻也不会下旨,在赴任的队伍中增添一队兵卒。
董仲舒却好,忽略天子本意,主动和刘非相交。
据绣衣使者上报,在任职期间,董仲舒没少登门规劝刘非,还曾给他提出数条良策,在江都国名声大噪,甚至自成学说,声望相当高。近两年,有不少士子慕名前往,专为拜在董仲舒门下。
“这也太……”翻阅过大部分简牍,刘荣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从董仲舒能规劝刘非,让他收敛暴躁的性情,更以铁官得其信任,证明此人绝不简单。可聪明人却做下蠢事,借江都王上表,这是宿醉未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此事并非董仲舒自愿,而是刘非坑他。
若答案真是如此,董仲舒所行非但没能得到刘非的赏识,反而是彻底得罪死他。
“陛下,此人言行暂且不论,举孝廉实为良策。”撇开个中因由,刘荣直言心中所想。
“确是如此。”刘彻又取过几册竹简,道,“我明日召江都王奏对,伯兄也来听听。举此良策自当有所封赏,前番长沙王上表,诸越尽愿内附,南边地广肥沃,无妨划给江都王一块。”
“赐地?”
“然。”刘彻颔首笑道,“长沙王表书有言,百越新附,需迁民固土。我观江都国百姓甚多,无妨徙数千人,往百越之地开田。”
刘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董仲舒真投靠江都王也好,假投靠也罢,都不会得到朝廷重用。
若是前者,刘彻不杀他已经开恩,如何能调其还朝。如为后者,刘非好歹是刘彻的亲兄弟,他可以打压,旁人想要踩着晋身,以其为跳板,绝不能容忍!
身为天子,他就要双标,不服也必须憋着!
此外,甭管董仲舒是不是被坑,他结交刘非是事实。有这个污-点在,注定刘彻对他的好感度为零,并有不断下行趋势。
退一万步,真被他找到机会,在天子面前刷一波存在感,已经开阔眼界、涉足厚黑学的刘彻未必会感兴趣。
三纲五常出炉,宫中的陈皇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窦太后虽然走了,陈娇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只要脑袋不糊涂,完全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苗头出现之前,一巴掌拍死董仲舒。
至于江都王,同朝廷派遣的铁官结交,以厚礼待之,无论目的为何,都相当于扇刘彻巴掌。
刘彻记得窦太后临终所言,没有鲁莽行事,更没打算将事情做绝,巴掌扇回去再给颗甜枣,给刘非南边的土地,同时迁走数千国民,既丰富刘非的钱袋,又挖了他的墙角,还拉过长沙王站台,完全能堵住刘非本人和刘氏宗亲之口。
“陛下睿智。”
刘荣放下竹简,愈发清楚的认识到,为何景帝选择刘彻。
为帝王之人,无情方能持正。
匈奴未灭,诸侯王手握军队,这种情况下,心软仁慈或许能成为一个好人,却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以刀兵说话的时代,仁慈只能润色,强横霸道才是王朝的基石。
长安城内,董仲舒尚不知自己出师未捷,被天子画下大叉,仍怀揣希望,盼望宫中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