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恩 第72章

作者:莲卿 标签: 穿越重生

“陈县丞也是明日走吗?”谢暄向后靠了靠,用傅行简的身体遮住其他人视线,凑在陈琢身边低声道,“东西可凑齐了?”

“差得还远。”陈琢这几日急出了一嘴的燎泡,整个人萎顿不已,“我没脸回去见嘉贤的百姓,可不走也没办法。”

嘉贤同在龙脊山脚下,灾情自然是最重的,可偏偏地方小人口又少,陈琢又只是一介县丞,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最后只分得了极少一部分物资。

“虞县尚能自给自足,我们那份你拿走吧。”谢暄大大方方地让了出去。

陈琢闻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谢暄身侧那个始终坐姿挺拔的傅行简,“谢先生,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你岂能做得了你家大人的主。”

“傅大人早有此意,我再与他商量商量,想必也不会拒绝。”谢暄如今扮下属可谓得心应手,说话都懂得留下几分余地。

正说着,府里的仆役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他二人不再交谈,谢暄转而和傅行简咬耳朵,食指指向身侧,示意自己已经将东西送出去了。

陈琢虽默不作声,余光却一直瞥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不免暗暗心惊,寻思那些传闻难道竟是真的?

人对这种事情总是难免好奇,陈琢忽然察觉自己冒犯,赶紧收回目光,恰就与对面的,刚将眼睛从傅行简二人身上拔下来的严知县来了个四目相对,虽一言未发,两个人却老脸一红,一起低下了头。

宴席正式开始,随着几杯酒入喉,气氛也热络起来。

他们这些知府知县,有的穷其一生也见不到天家人,更何况这位二殿下无论年岁身份都极有可能成为储君。虽说许多人如陈琢一般憋着一口气,但更不乏有人趁机巴结,想在谢祎面前露露脸,奉承话盛在酒里就显得自然多了,眼见着主座旁隐隐都排起了队。

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平平无奇,倒真像是在安抚这些在灾情中辛苦的官员。

眼看宴席已近尾声,多数人也都拜会了谢祎,傅行简忽然执杯,似要站起。

“怎么,你也要与他敬酒?”谢暄本已松弛了一些的神经蓦然绷紧,一把抓住了傅行简的衣袖,“你辈分可在他之上,不去也罢。”

此言一出,原本神情严肃的傅行简不禁失笑,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坐下,“但现在,他无论身份还是官职皆在我之上,于情于理都要敬酒。”

“他要是有不满就来找我,你看他敢不敢。”谢暄微微昂首,冷哼一声,投向谢祎的眼神也懒得再掩饰,睥睨地仿佛是在看一只装腔作势的大尾巴狼。

这股傲气劲儿却让傅行简怔忡,双眸仿佛朦胧了上一层柔软薄透的纱,侧身附耳,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好,我去不敬他,只跪你于金銮殿下。”

谢暄没想到他竟敢在这场合说出此等忤逆之言,先是一愣,后又啧了一声,目露狡黠,一双唇恨不得蹭上傅行简的耳廓,格外认真道,

“就只是金銮殿吗?到时候我让你跪我身前,你跪是不跪?”

傅行简立刻直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里有强压的震惊,

“你是嫌伺候的不好?”

“你不会因为这个不帮我了吧?”

这间宴厅里满当当的坐了大几十位朝廷命官,即使有人看到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般大逆不道又荤素不忌的言论。

然而二人虽说口中皆是不能与外人道之言,争得耳尖俱是发红,余光却始终观察着周身动静。

四周仍是那副略略嘈杂,却又格外平静的模样,谢暄忽然在傅行简的眸色中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凛意,他心倏地一跳,呼吸微滞,

“怎么?”

“禁军正在接替原本守在门口的总督府护卫。”

禁军?是谢祎带来的人!

谢暄回头,果然看到几人正在交谈什么,他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迅速向后退了几步隐没在暗处,心头骤起的不安让他犹豫要不要趁现在出去。

然而这不过是瞬息之间,周遭突然静了下来,谢暄抬眼看去,谢祎已然起身。

他持壶执杯,微晃着向下走来,陈余在一旁搀扶,仿佛是已经知道了谢祎的心意,目光虽微垂,脚步却是一点不含糊,直向着傅行简这边而来。

谢暄心如擂鼓,喉间发僵。

一步一步,谢祎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不少官员心中已暗忖,心道这位傅大人虽说曾于潞王结亲,但总归是个七品芝麻官,居然要二皇子亲自前来敬酒,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傅行简垂敛双目,抚袖站起,高大的身形立刻将谢暄遮了个完全,头微微向后偏了少许,似乎想和身后人说些什么,但听闻渐近的脚步声又重新绷紧了唇线。

顷刻间谢祎已到身前,他两颊泛红,混沌的双目与微微上扬的唇角组合在一起,俨然是酒醉之人的该有的神态。

傅行简立刻侧身欲出,既是要行大礼, 亦是想挡下,然而还未等欠身,谢祎抬臂一拦,虽是绵软无力,傅行简却不得不停下,眼睁睁看着他将目光放在自己身后。

紧随其后的杜锡缙喉结猛然一滚,嗓子里仿佛是噎进了什么发出了半个不成调的音节,然而现下根本无人在意这位总督大人,全都锈住一般僵持着原本的姿势。

“谢祎,退下!”

谢暄双目俱燃,低声的警告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然而谢祎抬眸,发直的双目骤然凝出了不该有的惊愕,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晶莹润白的一只薄胎瓷杯瞬间粉身碎骨。众目睽睽,抽气声与惊呼声四起,只见谢祎仿佛不知痛一般单膝跪在碎瓷之上。

他双腮微搐,满脸醉态,然而低沉的嗓音中仿佛加了十足的气力,偌大的宴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侄儿谢祎,叩见小皇叔!”

第110章

偌大的宴厅里加起来一百多个人,在谢祎话音落下的这一刻静得针落可闻。

在座的没有不认识傅知县身旁这个小跟班的,有人说是无官职的录书,有人说是不入流的属官,更有人猜测是不是随从?

但随从一说是最早被否掉的,别说模样气度不像,就那身上那股子骄矜贵气的劲儿一看也不是惯以伺候人的主儿。

不过性子倒是随和,因写得一手漂亮字又会算账,他们忙不过来时也会叫他来搭把手,只要手边无事便乐呵呵地就答应了……

然而此刻许多人思及此后全愣住了,这位他们中许多人都使唤过的年轻公子,可不就是姓谢吗!

杜锡缙暗暗叹了一声,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对着那不甚清晰的暗影之处规规矩矩地叩拜道,

“臣杜锡缙,参见潞王殿下。”

他嗓音本就浑厚,犹如一口大钟轰鸣,慑得人耳畔嗡嗡,众人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纷纷下跪,参拜声恨不得震破房顶,此刻恐怕想的最多的,是自己究竟有没有得罪过这位谢先生。

谢暄微抿起双唇,原本紧蹙的眉心在走出帘下阴影时已舒展开来,双眸微垂,扫过足下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陈余身上,

“扶你家殿下起来。”然后微微侧过脸,“荣德,你也去扶着。”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跪得近的几个听见,后脊都不约而同地绷紧了些许。

谢暄目无波澜地看着烂醉如泥的谢祎被二人扶起,正欲让众人平身,可眼前忽地一个黑影晃来,

“小皇叔!”

谢祎竟忽然挣脱了陈余他们的搀扶,带着一身酒气朝谢暄扑来,其余人还都跪着,眼看着全瞪大了眼睛。

谢暄猛退了两步,于他身侧的傅行简立刻起身欲接住他,却没想到被谢祎先一步扑到,谢暄的一双手被他紧紧握住,反而拉了回去。

“哎呀,这手上哪儿来的这些伤疤,小皇叔您身娇肉贵,怎能受得这些苦!”谢祎仿佛忘了此刻身在何处,满目心疼地抚着谢暄手上的那些新鲜的细小疤痕,“夏公公就是这样敷衍您的不成?”

此言一出别说是谢暄,周围俱是愣住,不知道谢祎何故会突然提起夏修贤。

然而此刻傅行简却眸色一沉,不着痕迹地揽了下谢暄,让他顺势将手从谢祎手中抽出,双唇微动,正欲说些什么,可谢祎却忽然抬眸,眼底的精光一闪而逝,话立刻抢在前头,

“父皇在任命我为钦差时特意叮嘱,此去赈灾必然是困难重重,唯夏修贤可解。我头回接这么大的差事,原本还不明其意,可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遇皆是触目惊心,这才明白父皇话中深意。”

这话已然不是暗示,在座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心中不禁暗叹原来皇上早已看得分明,就知道赈灾之物必会被层层盘剥,但最后大头定然是落在夏修贤手中,欲想真正解决眼前困境,那就得让他吐出来。

可这谁又能做得到?众人虽不敢直言,心中却忽然明白为何谢祎会称病,毕竟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但……这和眼前这位一直隐姓埋名的潞王又有何关系?

“你醉了。”无论谢祎想说什么,他冷不丁地提起夏修贤都让人心惊,谢暄沉声说了第二遍,“陈余,扶你家殿下去歇息。”

“怎的我说的像是醉话吗?诸位大人可都是明白人,我这番肺腑之言可有半句虚的?”谢祎虽不改醉态,眸色却深重,一字一句竟显得铿锵有力。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谢暄再让他走,反而显得在遮掩着什么,他抿紧双唇,身体无意识地退了下,直到后背无声无息地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他微微吐了口气,站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皇叔,您知道侄儿年少时曾险些打死夏修贤,他必然是恨我入骨!而小皇叔你却于他情意深厚,当初更是从我手中将他救出,夏修贤才得以保全性命!”谢祎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睛更是紧盯着已经脸色微变的谢暄,“您就当可怜侄儿,可怜这些大人们,可怜缺吃少穿的灾民们,再去见见夏公公吧!”

此言一出莫说是他人,就连杜锡缙也愣了下,迟疑少倾,将目光投向了谢暄。

而此时其余官员,尤其是雍京里的这些,莫不是在想怪不得当初傅行简初到雍京时,夏修贤会客气接待,还给护送到了虞县,原来身边跟着的这位竟是旧主!

夏修贤差点被谢祎打死这事儿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但雍京这里颇有些曾任京中要职的,多多少少也知道现在这位如今叱咤雍京的大珰,原先是谢暄身边十分得宠的太监。

如此看来,谢祎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境地竟显得十分可怜。

“二殿下。”傅行简微微侧身出来,躬身道,“当初我与潞王殿下初到良木县之时遭遇了歹徒,恰逢锦衣卫相救才到的守备府。的确,潞王殿下曾为夏公公旧主,但就算不是,他身为臣子好生招待也在情在理。此后臣与潞王殿下一直深居虞县从未离开,无论是衙门还是百姓,皆可为证,反倒是二殿下方才所言却均为猜测,并无实据。”

“我记得小皇叔早已写下休书,楚都人人皆知,你现在又以何身份同我说话,难道还盼我叫你一声皇婶不成?”

傅行简的这番应答,无论是反驳还是质疑,谢祎皆未回应,反而字字折辱于他,口气几近耍赖。

皇婶这两个字犹如惊雷,就连一直面不改色的谢暄也是心头一悸,他下意识地紧握住了傅行简的袖口,然而下一刻手背上温热,是他反握过来,拇指插入虎口,严丝合缝,还微微施力。

两个人,一双手,虽被掩于夸大的袖下,看不出动作,却依然能窥得二人亲密,他们甚至没有对视,谢暄眼神中那一丝惊惶已然褪去,渐渐淡然。

谢祎却神色一变,双唇微张似又要开口,谢暄抢先向前一步,与傅行简原本几乎贴在一起的衣袖随着动作纠缠了一下,于无声分开的一刹他已开口,

“谢祎,你这般咄咄逼人,让本王连一句平身都不得出口,害诸位大人跪了这么久,倒显得是我不懂礼数了。”

说着,谢暄向前几步,直接越过了谢祎,沉声道,“诸位大人辛苦,快请平身。”

地上本就寒凉,又跪得久了些,有几位年纪大的起身还踉跄了下,被旁边人及时扶起才没跌着。

谢暄在一阵起身的窸窣声中向主座走去, 虽一身布衣,但仪容神态高高在上,步履间天潢贵胄姿态尽显。

底下众人不由自主地都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坐下才察觉,纷纷暗暗吐气。

原来这才是“谢先生”真姿,再回忆这些天来的毫无隔阂,甚至过于随和的朝夕相处,非但未生轻视,反而更觉敬畏。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坐吧。”

这话是对谢祎说的,陈余扶着他,略带踉跄地走到了主位下首,虚握着拳掩口轻咳了声,斜靠在了椅子上。

谢暄将目光收回,不再看他,而是俯视堂下众人,谢祎刻意注意他的目光,发现谢暄在扫过傅行简那边时并未如想象般彷徨无助,微微蹙起了眉心。

“方才二皇子殿下所言各位想必都听得分明,本王亦然。”谢暄并未刻意压低声线,他这副清朗的嗓音,或许在这群年纪起码都在而立之上的众臣面前稍显稚嫩,却洋溢着浑然天成的自信,“谢祎,你费尽心思地提起幼年旧事,不过是想让诸位大人起疑,认为本王早就与夏修贤勾结,倾吞赈灾粮钱,是不是?”

第111章

谢祎神色突变,猛然站起,直到站定才恍然一愣,不仅仅是他,这堂下所有人的脸色皆是精彩纷呈,眼神纷纷闪躲。

毕竟无论是宫中亦或官场,讲究的都是点到为止,一句简单的话也要你来我往,以双方心知肚明,但话却得滴水不漏为高明。

他们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处处打太极,一时间听到谢暄如此直白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祎反应过来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他呵呵笑了两声,仿佛更醉了,

“小皇叔这是什么话,侄儿不过是见着诸位大人为灾情一事劳心伤神,忽想起来这往事,觉着也算是个门路罢了。”

“你身为皇子,又是钦点的御史钦差,责任在身理当出面解决。”谢暄闻言身体前倾了些许,一双漂亮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哦,你怕夏修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