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汲
殷回之又问:“孩子是因你而死吗?”
老者嘶哑凄厉地叫了一声,干枯瘪皱的手捂住头:“不是我,不是我,是白道生那个妖道,他跟大伙说献祭娃儿给山神,人瘟就会消失……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叫了一阵,又开始念叨“圣子救我们”。
陈平舟捕捉到“人瘟”两个字,忽然蹙眉,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我父辈说过,水西镇这一片几十年前是起过瘟疫,好在因为位置比较偏没传到外头去,影响也不算大……”
似是意识到这话有所不妥,他收了声,扯回话头:“不过瘟疫怎么可能要靠献祭人来解决,这不是害人吗,那白道生是什么来头的邪道,居然出这种主意。”
殷回之把谢凌手里的长命锁拿起来,放进老者掌心:“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把亲生的孩子的命送出去,忍心吗?”
“不忍心又能怎么办,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同意也是死,一个接一个地病死,出去找大夫仙士的就没回来的,”老者攥紧长命锁,浊泪纵横,“没人管我们啊,你们说你们是正道中人,可那时怎么不来……没办法了……我跟娃儿他娘只能把娃儿交给那妖道。”
陈平舟一滞,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镇民献祭过孩童后,发生了什么吗?你们是怎么知道那道士是骗人的,是不是瘟疫又严重了?”
“没……俺们把娃儿按献祭过后,瘟疫、瘟疫确实慢慢好起来了,”老者干涩道,“可是后来,村里有人在白道生家里发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越来越沙哑痛苦:“发现了小娃儿们的骨头……都是、都是煮熟的……我们送上山的娃儿,根本就不是给山神——”
“……他们,都让那妖道给吃了啊!”
尽管早有预料,他们还是震了一下,殷回之眉眼下压,冷沉得厉害。
之后的事,不需殷回之他们发问,老者自己一边哀哭一边说了出来:“自那以后,镇上就时时闹鬼,隔几月就要疯一个,有人想搬走,头天走,第三天尸身就能顺着河漂回镇上。
“要不是圣子大人路经镇子,教了我们镇鬼的法子,又建了庙供奉阁主,镇上的人早就死光了……”
说罢,他又絮絮哭起来。
殷回之视线移开一点,恰好和看过来的谢凌撞上,谢凌冲他挑了挑眉。
意思不言而喻,这老东西话里有隐瞒。
殷回之没有直接戳破对方话里的空缺,而是问:“你还记得当时献祭了多少孩童吗?”
“……六十九个。”
“有零有整的,想必你确实很愧疚,就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谁是谁,”谢凌慢慢道,“老伯,来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报一遍吧,来自谁家,都说说。”
他压低声音:“他们可都听着呢,千万别漏了谁。”
老者像被按在案板上的鱼,筛糠似地抖了一阵,然后瑟缩着肩念叨了起来。
“宋家两个姑娘,宋盼,宋叶,徐家二小子徐禾,葛家三姑娘葛灵秀,冯家冯玉……魏、魏家姑娘魏妙珠,”老者的声音不自然地磕巴了一下,瞥见三人严峻的脸色,又继续念下去,“许家许四文,何家……”
终于报完了六十九个名字,老者的眼神有些呆滞放空,身上的恐惧气息像跗骨之俎般挥之不去。
谢凌“嗯”了声:“老伯姓聂?”
老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谢凌又接着说:“你刚才说的聂诚,是你家孩子吧。”
不光是老者,连陈平舟都觉得有点惊悚了,怎么会有人光靠别人说话语气的起伏就能猜到这么多信息?
唯独殷回之神情平静,在信息对等立场客观的情况下,他和谢凌对事情的判断堪称高度一致,当谢凌让老头报名字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对方想听什么。此刻他直截了当地问老头:“魏妙珠家有几口人?”
陈平舟:“……”
老者皱巴巴地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还是瞒不过你们……诚娃是我家的,我对不起他……魏家哪有什么几口,就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也才十几岁……”
他抹了一把脸:“哥哥叫魏师华,妹妹叫魏妙珠。俩孩子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算镇上过得不错的,可后来洪涝暴雨,一个让水冲了,另一个为了救人,也没上来。留两个小娃娃可怜。
“爹妈去世的时候,大的才九岁,小的三岁,师华那孩子从小性子就拗,镇上有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收养他,他不肯,说除非把小妹一起收养,不然不去。
“可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妈,谁会给人家白养孩子,还是个便宜女儿,那夫妻假说答应,把兄妹俩接过去,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把女娃带到山里扔了。
“师华第二天一早发现,愣是冲进山找了一天一夜,顶着一身伤把他妹抱了回来,自那以后,任谁再说要带他们回家,他都不肯了。
“一开始乡亲觉得这么下去两个都要饿死,但那孩子愣是把家支了起来,半天给乡里乡亲干重活换钱,晚上回去打理菜园子,给自己和小妹做第二天的早饭……就这么把妙珠养到了七岁。
“那姑娘被哥哥惯到大,古灵精怪得很,我每次给她和他哥送饼子,她都抻头冲我笑,叫我好聂叔……我也不忍心啊,可瘟疫太吓人了,劳动力越死越多,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大伙只能扎堆决定听那妖道的,凑六十九个孩子献祭山神,把妙珠也算了进去。
“他哥在镇上祠堂跪着磕了满头血,说求乡亲们放过他们魏家,说他一定会找到阻止瘟疫蔓延的办法。但大伙等不了了,妖道说再不献祭,瘟疫会越来越严重。”
“为了防止他捣乱,镇长命人把他绑在祠堂柱子上,把六十多个童男童女送上了山,之后瘟疫就停了,镇长还在祠堂给白道生建了个功绩碑……魏师华那孩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们有小半年都没见着他,魏家老屋也塌了……”
老头合上满是褶皱的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一天,镇中的大鼓疯了一样地响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发现魏师华回来了……手里提着那妖道的头,脚下满满一大袋都是小孩的骨头……煮熟啃干净的。
“魏师华满身是血地盯着我们,说:‘这里只是十分之一,他家里地下还埋了一坑,拼起来整整六十九副人孩骨’,然后又给我们看了从这妖道家里搜出来的药粉,我们这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真的瘟疫,而是妖道一直在上游和井水里给我们投毒。
“魏师华说完这几句话就扔下妖道的头走了,有人追上去,看见他抱着魏妙珠的骸骨投了长河。之后……村子里就开始经常闹鬼。”
第83章 此间劫·八
说到这便一切明了,数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枉死之人怨气深重,罪魁祸首们是平头百姓根本压制不住,镇上才会频频闹鬼。
天机阁来的圣子传授给镇民们“自救之道”,家家户户都做了压鬼的布置,又建起天机庙年年供奉。
殷回之看着缸底的碎骨,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烧死了,烧死了好多……火、火扑不灭,”老者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惧的画面,“要不是圣子,我现在已经死了,圣子让我不要乱跑——你们、你们看见圣子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
脚下再次传来猛烈的震颤,却不是因为机关,而是某种阵法启动后的灵力波及。
殷回之把那老者一把提了起来,丢给谢凌:“看着他。”
说罢,一掌拍向石壁,厚重的石层霎时崩裂,泥土扑簌簌下落,昏暗的天光从硬生生破开的洞口投下。
殷回之用灵力撑住摇摇欲塌的地窟,一把将三人都送了上去,自己最后跳上去。
火浪铺面而来,先前还好好的庙殿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灼烫的热浪和某种阴冷的气息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其中。
阴毒的哭声若有似无地钻进脑中,殷回之打下一道灵力屏障,将火焰隔绝在外,意识却出现一刹那的放空。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面,殷回之低头,看见谢凌的影子朝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喉咙瞬间传来窒息感,殷回之呼吸变得急促,指节也跟着发僵。
“回神!”后颈一痛,冷硬的命令在耳边响起,“别听,别看。”
这语气并不温和,却与殷回之少年时光中的某道声音高度重合。是师是长,是日日伴他身侧的训诫和警醒。
他瞬间恢复清明,对上谢凌沉肃的眼,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刚刚喊他的时候用的既不是假音,也不是他们共有的本音,而是谢凌从前的声音。
殷回之沉默地别开脸,低头看向地面,影子分明一切正常,
他尚且如此,陈平舟怕是更不好。殷回之想着,转身欲走,却被谢凌按住肩不让乱动。
谢凌声音轻轻地贴着他耳廓响起:“心神脆弱成这样,又背着我折腾自己了?”
殷回之最厌恶他这种若即若离的纠缠,和似真似假的虚假关心,重重打开他的手:“让开!”
谢凌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地上陈平舟扶着额头,同样眼神迷蒙,老头则是直接被吓晕了过去。殷回之转身将一道灵力拍进陈平舟后背,陈平舟猝然睁眼,眼珠泛着血丝。
扫视四周猎猎翻腾的阴火,陈平舟一惊:“格老子……怎么又烧起来了?!”
阴风扫过,火势更大,他朝远处一望,整个村镇都绵延于火海中,风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尖锐的哭叫,但细听又寻不得。
“有人在布阵引聚怨气,火势太大了,我先去看看,”殷回之说完扫了一眼僵直的陈平舟和晕得四仰八叉的老头,侧目看向谢凌,“能守住吗?”
谢凌心知把这俩带过去也是添乱,配合道:“仙尊放心。”
陈平舟听着他俩一来一回,眼珠子转了转,而后蹲下来仔细查看老头,仿佛老头脸上突然贴满了金子。
等殷回之提剑一跃飞出这个安全圈,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小步挪到谢凌身边,使劲眨了眨眼睛。
谢凌注意到他:“眼睛被火燎了?”
陈平舟咳嗽一声,挤眉弄眼道:“我可都听见了——不是刚刚,是上来地面那会儿,你跟仙尊说话那声音、那语气!”
谢凌简明扼要回他两个字:“幻觉。”
“什么幻觉——殷贤弟,你可别唬我,”陈平舟掸了掸袖子,正色道,“陈某虽然修为平平,但心态识海还是相当稳定的,其实我根本就没中招,是看气氛实在不合适才没起身的。”
谢凌淡淡扫他:“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陈平舟居然从这一眼里品出了些殷回之那种令人发憷的感觉来,他搓了搓胳膊,嘿嘿一笑:“贤弟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来自归元宗,从前没怎么露过面,却跟仙尊看起来十分相熟——你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启微仙尊的落跑情人吧?”
“……”谢凌微笑,“落跑情人?”
“别这么看我啊贤弟,这又不是我说的,”陈平舟连忙撇清关系,“大家私底下都这么编排,外头的话本也这么写。”
谢凌油盐不进,假笑道:“这么好奇,下次仙盟大会你仔细问问仙尊。”
陈平舟心里嘀咕,什么叫恼羞成怒,这就是了。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陈平舟还是忍不住频频往殷回之离去的方向望去,忧心道:“也不知道仙尊怎么样了。”
他实在心痒,忍不住又去招惹谢凌:“贤弟,你不担心啊?”
谢凌快被他烦死了:“担心什么?”
“你家仙尊,”陈平舟张口就来,已经认定谢凌就是那个传说中被拐到归元宗的仙尊道侣,“仙尊修为高深,这阴火虽然未必能奈他何,但我看天机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仙尊一来就大火复燃,要是我们拿不出证据,他们就要说一切都是因为仙尊了。”
“担心。”谢凌淡声说。
陈平舟:“嗯?”
“所以你老实待着,顺便看着这个老头,别死了。”谢凌继续道。
陈平舟反应过来,立即追问:“你要去什么?这到处都是危险。”
“去给情人搭把手。”
话音落下,谢凌的身影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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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回之提着长剑,循着灵力场的强弱变化,一路找到了阵法中心。
坍塌破败的祠堂前,上百个被反绑双手的镇民跪在皲裂的地面上,个个神情疯癫,满身诡异的伤,有人脸上只剩两个空荡荡的眼眶,眼珠已经不知所踪。
黑雾中怨气沸腾,尖锐的哭声此起彼伏,包围啃噬着跪在地上的人形牲畜。
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个身穿夜蓝色星轨纹长袍的男人,腰挂一柄弦月银色弯刀,玄铁面罩遮住了半张脸。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蓝衣人缓缓转身,殷回之看见他未遮住的左脸上刺满了暗色星芒刺青、和在天机晷针上看过的那个人脸。
“来了?”蓝衣人对上殷回之的视线,非但没有紧张或敌意,反而显现出几分诡异的兴奋来,“大名鼎鼎的启微仙尊……真是有失远迎。”
祠堂前石碑依旧,只是碑文上赞誉的人已经从白道生变成了天机阁和“圣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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