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木泽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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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昀弘当天就留在了饭店里。用宁非的话来说,是“赖”在这里。
段昀弘很理直气壮,他没把宁非薅去自己家,就留在宁非这里,山不就我我就山嘛。宁非也没真赶他,没穿鞋袜的脚踹了男人两下,就算反抗过了。段昀弘却是顺手拽住他的脚腕,问道:“不去我在沙市的家,那去我以前的家看看?”
宁非挣扎的动作一顿:“……平都?”
“你果然还是看了我的简历。”段昀弘现在心里真是三伏天灌冰饮,舒爽得根本停不下来,恐怕宁非现在打他两巴掌,他都能回味无穷,“是平都。你什么时候把程家那俩送去裕城?我跟你一起,送完就直接北上。”
“那你想吧。没那么快,程梦潇还在那儿女情长不想长距离恋爱呢。我用程令琦那边有情报来引诱她了,但她估计还要和申泽君商量半天,指不定是什么结论。”宁非道,“我想,要不先把程夫人送去裕城得了。不然这边一旦有事,两个小年轻落跑速度快,带上一个老人就麻烦很多了。”
“也可以,反正我还叫人看着程梦潇,有事帮衬一把,把命保下来就是了。”段昀弘应道,“那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平都?我想不到了。”
“你这么迫切干什么。”宁非抬手捏他的下巴,指甲印掐出一个个月牙形状,“不是说你还杀了好些你痛恨的人?就这么想回到没有好印象的地方去?”
“也不是没有好印象,以前算是爱恨交加,现在早就平淡很多了。”段昀弘就给他掐,一点没躲,“但就像你从不否认自己的出生,我也不会否认自己的来处。就去看看吧,嗯?”
宁非不置可否,只抱怨了一句:“这都转天了,平都估计都要冷死了。”
段昀弘笑了:“保证不让你冷到,不行你把脚塞我衣服里暖,行了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的故事
正如宁非所料,程母松口、甚至是很愿意去到儿子身边,程梦潇就还是百般推脱。
宁非也懒得强求,就把程母打包带走了。临走前,程母想去熟悉的裁缝铺给程令琦定两套冬天的新衣服,管账的程梦潇一时间还凑不出足钱来。正在为难之际,还是宁非出的这钱。
而宁非给程母付钱,段昀弘就给宁非付钱,他也顺便给宁非定了两身。宁非无语得很,还吐槽他“有钱没处花是不是”,段昀弘坦然回:“是。”
宁非:“……”
段昀弘又道:“你不是不喜欢太冷?我是尽职尽责在帮你保温。”
宁非彻底不想理他了,纯当这个人有劲没处使,随他去了。
而程母那边,有宁非给她当“提款机”,她自然感激得很,也就选择性地“忘了”质问女儿钱都花哪去了。她还当着宁非的面,叮嘱程梦潇自己记得多买几件冬衣。宁非纯当没听到,难道要他自动想起程梦潇也没钱,自动提出自己再出钱给程梦潇买衣服?别太幽默了。
程梦潇估计也觉得尴尬,赶紧让自己妈妈别再说了。
总之,最后程母上车出发的时候,除了自己的行李和带给程令琦的“礼物”,全身上下只有十块钱。看起来就是默认一路上都是宁非出钱,自己是分币不用花。
“她不花,程令琦不花,程梦潇也不花。这母子三个就是要我来出人出力出钱出车……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宁非坐在汽车后排,感受着摇摇晃晃的路况,抱臂嗤笑,“要不是我必须把她带过去,这种亏本的生意鬼才做。”
此刻,他正坐在段昀弘的车上,而程母和他的助手则一起在前面的他的车上,所以才说得毫无忌惮。
“有些钱,就是不得不出的。”宁非左手边的段昀弘也跟着笑了笑,“有些处于义务,有些出于情分。”
“怎么,你想说你也‘强·行’给我买了衣服?”宁非瞥他,“那你是出于义务还是出于情分?”
“我出于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段昀弘说着,挨近了一些。宁非以为他这样避着前座的司机和助手,是又要说什么骚话,结果段昀弘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的是:“你这个身份设定,应该小有资产才对。实在缺钱,我这里有,总不至于让你来我这里了还过苦日子。”
“在我面前装大款?”宁非让开了一些,转头看他,“不过这年头能倒腾车,钱确实也不会少。只是不知道你这个车行老板,到了外地还管用吗?”
段昀弘道:“你以为要把这些外国车弄到手,只在沙市有影响力就够了?”
“也是。我就知道你在哪都不会放弃舒服日子。”宁非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那你现在在帮申泽君他们,就是和你以前也是一个阵营了?”
段昀弘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怔了怔,才回道:“……我现在不分阵营。帮申泽君,只是为了保程梦潇。”
“你想帮也没关系啊,我又不会说什么。”宁非耸肩,“虽然我是要保程令琦一家,但我又没把另一边当做敌方,我没那么幼稚。”
段昀弘闻言,忽地露出一个笑。
宁非挑眉:“笑什么?”
“你还不承认你仔细看了我的简历?”段昀弘垂眼低笑,“你知道我以前是为了什么而战,现在还支持我继续站在那边,就算它和你的任务方向相悖,是不是?”
说到最后,他又重新抬头,注视着宁非,好似用视线紧紧缠着对方。宁非仿佛被他眼里的灼热烫了一下,居然难得地逃避了一下他的目光。
但宁非很快又转回来,不落气势地反盯着他:“又发癫?我说了是我不在意阵营!而且从程令琦会被怀疑和抛下看来,他也未必坚定站在现在的阵营。投靠另一边,将来也许是一种能保命的选择。怎么到你耳里就变成支持你了?”
“因为你以前不可能主动问。”
“……”
“你如果真的不在意,你根本不会确认我现在想站哪边,更不会强调你不在意我可能去另一边。你只会警告我不要和你背道而驰,或者在发现我站在你对立面的时候,直接发火报复我。”段昀弘目光灼灼地盯着人,越说越笃定。要不是两人还在车上,段昀弘甚至想做点什么,更充分地表达一下内心的激动:“你不想我为了你勉强自己,违背自己的意愿。别嘴硬了,你就是在关心我。”
“去尼玛的!”宁非终于忍不住爆粗口,一把推开他的脸,“你爱干嘛干嘛去,谁特么关心你!”
段昀弘被他的巴掌摁着脸,却一点没生气。他听得出宁非是真有点恼羞成怒了,这侧面说明段昀弘说得基本全对,只是宁非不想承认。
后排的动静惹得前排的司机和助手又是偷瞧后视镜,又是悄悄直接回头瞄两眼。段昀弘这种稍显狼狈的模样让他们瞧个正着,但他没瞪视警告自己的两个手下,反而坦然得很。
他自然地直起身,转身拿起了旁边的毯子,往宁非的方向一举,惹得宁非立刻盯住他:“又干嘛?!”
“你刚才都快晃睡着了,那就睡吧。”段昀弘把毯子往他身上一盖,顺势凑近他低声道,“那简历上还有很多细节没写,晚上再跟你细说。”
宁非瞪他一眼,裹住毯子靠着车窗那边当真闭眼了,一副懒得再跟男人沟通的模样。段昀弘看他的别扭姿势,戏谑了一句“也不嫌硌得慌”,随即伸手把人扒拉过来,靠在了自己身上。
宁非鼻子里喷出一声“哼”,到底没睁眼,真就着这个姿势休息打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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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行人进了一个城市休息,又是在最好的酒店里订的房。
宁非和段昀弘自然还是在一个房间,宁非还把晚饭没喝完的红酒顺了回来,美其名曰:“我有酒了,讲你的故事吧。”
“把我当下酒菜是吧?”段昀弘也拿起一个倒了酒的高脚杯,跟宁非的碰了一下,“行吧,那就跟你说说这个睡前故事吧。”
段昀弘以前在这个世界的身份,跟现在的宁非还有点像,也属于一个商会里的成员。
只是宁非设定的是会长之子,段昀弘当时已经直接是会长了,而且是平都商会的会长,在全国范围内都算得上很有分量。段昀弘自己在明面上的主业,是医药、医疗器械和其他制造器械的进出口,顺便还在饭店、歌舞厅等地方占了股份。暗地里同时还协调国外侨民往国内捐的款项和器物,甚至涉及到小型军火的进口。所以他的生活表面富贵,实际上也伴随着时时刻刻的危险,就算被暗杀也不奇怪。
而段昀弘所帮助的,就是申泽君所在的那个阵营。
这个阵营一开始的武装力量很弱,段昀弘帮他们弄武器、弄物资,后来还加上传情报,帮助他们在平都的人活动。走动多了,再怎么瞒着,也会被程令琦那边的人察觉。段昀弘毕竟是生意人,和他们也是有来往的,很多大户还是高级军官或者军属,甚或直接对接到那边的部门。对面发现他居然和敌对阵营相交甚密后,多次进行敲打和警告。这些人还是挺有实权的,段昀弘就在表面收敛了,但背地里继续我行我素。
也就是在这时候,段昀弘身边的人开始被别人逐个接触、试图收买了。
段昀弘当然也有所洞察,尽量先一步剔除身边的潜在危险。可他的关系网实在太大,认识的人太多了,不可能每个人都提防到位。而且阵营里的地下党试图渗透对方,对方也会反渗透。这些反渗透的人里,就有人暗中盯着段昀弘。
后来有一回,恰逢形势紧张,一批物资要紧急运出平都,段昀弘就以带货销往外地为由亲自带队出发了。途径战乱区域,原本有着“合规文件”的车队竟然突兀遭袭。别说物资全被抢走扣下,段昀弘本人也中了枪伤。虽然送到医院抢救后暂时保下了一条命,但因为接下来没什么时间休养,又一直路上奔波,没多久便旧伤复发、感染恶化了。
他被迫停留在一个小城市的医院里接受救治,但这所医院没有抗生素。别说医院,这整个城市都找不出一支。段昀弘只好发动自己的关系,想方设法去调货。照理说他的医药渠道这么多,已经是最有可能拿到药的人了,可这会儿的局势太不稳定,导致全国都急缺抗生素。就算段昀弘想调货,那也得先找得到货才行。
终于,南方港口城市来了消息,刚刚走私进来了一批抗生素。只是量很小,基本都被程令琦那个阵营的人直接抢走了。段昀弘又是出钱又是托关系,好不容易让人分了一盒出来,立刻请托自己最信任的好友兼助手去拿药了。
这会儿的段昀弘已经十分虚弱,几乎捱一天是一天了,所以其实非常紧急。
然而他的好兄弟、好伙伴,居然一去不复返。
“我后来才知道,他早勾搭上了一个中将的女儿,带着我的救命药投诚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窥探真实的人
段昀弘不是随意相信人的稚儿,恰恰相反,他生性多疑。可他也不是没人性,这么大个摊子,要是连深度信任的人都没有,他自己早就累死了。
然而就是在这仅有的几个人里,也爆出了一个抢他救命药的叛徒。
段昀弘当时都气乐了,或者说气活了,硬生生靠着半口气又多撑了一段时间。万幸他当时也是命不该绝,没几天居然又偶然调到了半盒抗生素,勉强捡回了一条、不、半条命。
然后他就拖着病体赶回了平都。
他的好兄弟知道他居然能活着回来,都惊呆了,连夜上门想要见一见。但段昀弘完全不见,他认定这件事没有任何理由,所有理由不管是真是假是对是错,都是借口。不仅如此,他还立刻着手分散、转移自己的资产和生意,把原本挂在这个好兄弟名下的资产全收回转走了。好兄弟当然不愿任人宰割,用他的话说是“莫名其妙收割我,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于是奋起反击。一时间,这俩斗得平都皆知。
段昀弘在这期间的身体一直不好,是憋着一口气来强打精神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出手更狠。没法快速转移回收的资产,他宁愿低价处理掉,然后钱全一股脑捐给阵营,跟散财童子似的。一些渠道不愿意舍弃和好兄弟那边的合作,段昀弘就直接搞臭、搞坏,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模样。别人咒骂他,警告他,他就冷笑以回:“我确实要死了,你要一起吗?”
这种带着疯劲的阴戾吓退了不少人,大家都在暗地里骂这个“病死鬼”,面上却不敢再跟他当面顶撞了。生怕不小心招惹到他,让他不计后果地来把自己的事搅和得一团糟。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段昀弘忽然从对一众关系的梳理中,发现了不对劲。
他发现有个人,好像是忽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记忆中以前似乎从没有过这号人物。而且追踪好兄弟的背叛路径时,段昀弘隐隐察觉,这个神秘人似乎正是背后的主要推手。虽然他不出现在明面上,可这其中的每一步,仿佛都带着这个人的身影。
段昀弘就约见了这个人。
对方明面上的身份,是平都报社的社长——林渐儒。
一开始约见的理由是采访,段昀弘也还算配合地完成了。采访结束后,段昀弘看着还在说客套话的社长,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渐儒笑道:“看来段先生还不够了解我,需要我给你一份我的履历档案吗?”
“我不看那种‘破烂包装纸’。”既然都开了这个口,段昀弘索性直接到底,“我听说过你的经历,但都挺假的。”
林渐儒缓缓眨了一下眼,居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你觉得我的经历‘很假’?”
“不假吗?”段昀弘语气讥讽,“你不用说其他人怎么不说你假,我也很奇怪,其他人居然从没怀疑过你是哪里凭空冒出来的。照理说你这种人的出现,就算其他人信你,也该一直讨论你的‘空降’。但他们竟然就直接接受了你的一切,就像你随口跟别人编个神话传说,别人也毫无怀疑地相信了,这不荒谬吗?”
“哈哈哈哈……!”林渐儒闻言居然放声大笑,还笑弯了腰。段昀弘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好笑,只当对方是忽然发疯,便用警告的语气道:“我也不想管你哪里来的,我就想问你:你怂恿方蒙背叛我,是你想针对我,还是你针对的是别人,坑我只是顺便?”
林渐儒终于笑够了,抬起头来望向段昀弘:“……你想知道原因?你真想知道?”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带给段昀弘强烈的不适感,脑海中也泛起了警报声。段昀弘的手伸进衣襟里,脸上的警惕毫不掩饰:“当然,我想知道。”
“哦,段老板还随身带枪?真是吓人。”林渐儒推了一下眼镜,语气里却没有一丝被恐吓的惊慌,“我只是提醒你,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比你想象中的任何神话传说都要离奇。记住,是‘任·何’,这样你还要听吗?”
“你想诈我?”
“我保证说的是实话。”林渐儒微微一笑,“但就看你信不信,敢不敢信了。”
“不必故弄玄虚。”段昀弘半点没被唬到,盯着他,“你要说就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哈,那我建议你不要插嘴、不要废话,听我说完再来发表你的意见。”林渐儒徐徐道,“你觉得我是忽然冒出来的,还很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好奇我的来历。那我告诉你——
“我就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别人不质疑,不奇怪;你质疑,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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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天生能识别‘非本世界原住民’?!”
宁非彻底惊讶了。在段昀弘的简历里,只说了他偶然遇到一个“时空漫步者”,然后对方就将他带到了完全不同的领域里,他也就此踏上了身为漫步者的“旅途”。时至今日,宁非才知道这一切的关键点是怎么发生的。
“只是一种感觉,感觉那个人不对劲。”段昀弘回道,“但为什么不对劲,真正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我其实也找不准。我当时没怀疑他的‘履历’,只是奇怪怎么忽然蹦出这么一个人物,别人还完全不讨论。”
“少装谦虚了,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就是你已经勘破了‘世界生成的伪装’!”宁非啧啧感叹,“这样的人不是万中无一,是万个世界都无一啊!你确实有嚣张的资本,换我我也得嚣张,你天生是穿梭于不同世界的料啊。”
段昀弘绷着表情没说话。
“想笑就笑,装什么酷啊。”宁非的脚往他小腿上踩了一下,挑眉道,“你也很难有别的机会炫耀这种事,被别人夸赞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