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客套,然而段钦却知,这是想让他进一步了解梁府。直到今日,他们仍旧是“段郎”、“梁侯”相称,并不似普通的客卿。实在是段钦本人没有让人倒履相应的贤名,而梁丰也是一个白身亭侯,两人的试探期并没有真正结束。那么这次,就是他做出判断和展示才能的机会了。梁府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又能在梁府做些什么,才是一切的关键。
眼看那个新人退了出去,弈延低声道:“主公,要派人盯着此子吗?”
梁峰挑了挑眉峰:“为何要盯他?”
“此子仍以‘梁侯’相称,哪有自荐者会如此无状?!”弈延也知道毛遂自荐的故事,那可是要以“主公”相称,可为投效者豁出命来的举动。可是段钦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有此打算。
梁峰哑然失笑:“那是因为我非平原君。”
这就是身份的差异了。若他现在身居高位,亦或持有几千户的封邑,自然有无数人投效。可惜他没有。所以现在来投的,若非极有远见的英才,就是碌碌无为,寻不得其他出路的庸人。偏巧段钦也是无名之辈,两人之间自然要有个“相亲”的过程。彼此了解,看能否产生足够的化学反应。
就像三国时那些谋臣和主公的关系。理念不和,就算用强,曹操不能使徐庶献一谋出一计;而像田丰那样所托非人,只会害自己死于非命。因此梁峰并没有加快这一过程的打算,至少目前这样的状况,段钦也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已经让他十分满意了。
听梁峰如此说,弈延立刻答道:“主公远胜平原君!”
长平一战,害得四十万赵人尽丧的平原君,也配于主公相提并论?!
梁峰不由一哂:“那先看看,我府中否能养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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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钦确实没有枯守在书房之中,在撰文的同时,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梁府内外。梁府的庄户远远超过了原本邑户的数字,恐怕足有上千。四坊也较想象中大了数倍,如今已经开始烧瓷造纸,准备在春耕之后重开商路。和其他人家不同,梁府的买卖多换取米粮,或是丝绵皮料,很少涉及银钱。
府中目前有一名门客,为账房。两位熟知数算的舍人,与账房周勘一同开设学堂,教授数算。除此之外,小郎君的乳母也掌管一坊。书房还有两位侍女,从中协调府中诸般事宜。这显然是人才匮乏之兆,或是说,梁侯所需的可用之人,远远超出了府中所有。
不过四坊尚不算什么,当仔细打听过部曲的种种后,段钦便回到了府中,闭门不出。五日后,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来到了梁峰面前。
“段郎已经写好了蒙书?”梁峰有些惊讶,怎么说这种教材都有一定难度,要言之有物,还要尽量减少重复用字,能让学生多学生字,相当考究学问。这还不到十日,就写成了?
然而翻开蒙书,梁峰却发现在这篇文作的极为工整。并未炫耀文笔,而是依照《三字经》的方式,用最浅显的话表述出了基本的伦常道理。显然是段钦认真考虑过为吏者需要使用的文字后,才如此编订的。
“段郎用心了,此一卷,当称之‘千字文’。”梁峰掩卷颔首,光是这一份蒙书,就足以证明对方的能力。
然而段钦并未因这夸赞欣喜,而是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梁侯可是察觉,天下即将大乱?”
这一问,本该让人心惊。梁峰却容色不改,反问道:“段郎何以见得?”
“军功授田!”段钦答得斩钉截铁。
这四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这也最让段钦吃惊的地方。梁府的部曲根本就不是部曲,而是军爵制的翻版。会在府中实行这样的制度,唯一的可能就是觉得天下已然不稳,需要凝聚自身力量,割地称雄。
难怪梁府不要银钱,只要粮草。难怪梁府会用女子,要建学堂。难怪梁府大肆收拢流民,垦荒置地。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且唯一的目标,积蓄力量,在乱世中获取一线生机。
而军功授田,便是所有表相的直观反应。有了这样的心思,梁丰又怎会投效司马腾?可叹自己只看到了“惜民”的表象,未曾发现其后隐藏的真意。
同时这个颇让人惊骇的发现,并非毫无可能。天下大乱十数载,无数饥民揭竿而起,可是司马诸王还在混战不休。如今局势简直比东汉末年还要不堪。当局面坏到一定地步,天下大乱岂不是顺理成章?
原来他要投的,从不是单纯的良主。而是一方豪强!
要跟随这样充满野心的人物吗?没有花费太多功夫,段钦便找到了答案,因此,才会黑着眼圈,跪在这人面前。
梁峰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若是天下大乱,段郎以为,乱从何来?”
“匈奴!”没有丝毫犹豫,段钦答道,“五部实乃肘腋之患,然司马腾志大才疏,毫无防备之举。若是乱起,必成大祸!”
段钦本就是并州人,深知五部在并州之势。若是数万户匈奴同时起兵,攻占上党。胡马立刻便能南下司州,北上翼、幽,天下危矣!
“梁府地处上党,乃四战之地,避无可避。若祸从并州起,段郎可还愿留在梁府?”梁峰敛起了面上表情,正色问道。
看着面前那人俊美无暇,却瘦削苍白的面孔,段钦只觉心中一阵激荡,俯身拜到在地:“主公心怀宽广,世间罕有。余不过区区庶俗,才德有限,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梁丰是个士族,他有能力,亦有财力,可以从这上党脱身而出。但是他没有,反而选择建军纳粮,垦荒养民。一个痼疾在身,命在垂危之人,尚且有如此豪情,他又怎能甘落其后?!这并非是段钦想要的主公,而是比他渴盼的明主还要强上数倍!一生所学,当然要托与可托之人!
压在胸口的那口气呼了出来,梁峰起身,走到了段钦身旁:“有思若为西席,梁某甚幸。”
这是梁丰第一次呼唤自己的字,而西席,除了师者之意,同样也有幕僚的含义。他认下了自己。饶是往日镇定自若,段钦也不由动容。这次求拜,果真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正确的选择。
扶起了段钦,看着他面上的激荡不已的神色,梁峰微微一笑:“不知思若可有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三字经》是宋代的,《千字文》是南北朝时期的,都是统治阶级准备普及知识时才会诞生的产物。
第99章 定策
如果只是撰写千字文, 想来不会让段钦神色疲惫, 情绪激动。而一个称职的幕僚, 也不会在发现了主公的意图之后,只空口表一下忠心。所以段钦有很大几率,针对梁府如今的现状做出了一些谋划。
果不其然, 段钦点头道:“主公深谋远虑,可称完备,然而有三者,尚存隐忧。其一,便是军功授田。”
梁峰并未回到主位, 就这么随意在段钦面前坐下, 问道:“不知授田之法, 患在何处?”
“主公军屯,远胜魏武, 可比秦汉军爵之制。军田归军士所有, 军士却要整日操练, 势必有农人耕种这些田亩。在养军的同时, 军田亦养活了数倍于军的百姓。同时,军功奖励乃是减免田赋,想要兑现军功,就必须全力保护梁府,使之安泰繁荣。只要此法不衰,那些军士农人便不会背弃主公。这才是百年基业,也是主公授田之法的真谛。”
听段钦这么说,梁峰在心底暗叹一声,此子果然敏锐。一般人只能看到免赋的损耗,却未曾想过,他免的是每年的田赋。拿三年军田免赋,就势必要梁府在这三年中平安无事。而那些二十年,甚至终身免赋的兵士,更是迫切希望梁府能长存百年,兑现自己的奖励。
这就是把所有人捆在了他的战车之上,土地的粘合度远超金钱粮秣,是真正可以让人不离不弃的法宝。而当一个人守护的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利益,他的战斗意志和决心,也会远远胜于那些为别人卖命的家伙。
看到梁峰面上表情,段钦便知自己说的没错。话锋一转,他接着道:“然而主公所设的军功层级太少,只分三等,奖赏过均,难免会让人生出倦怠之心。秦汉军功皆为二十级,故而军中人人奋勇,敢为争先。若是主公想要扩大部曲,多设军功,势在必行!”
“爵位当属国朝,又岂是我这个亭侯可以染指的?”改制也得有身份有地位,否则岂不是公然造反了?
段钦却笑道:“主公想岔了,爵位之根本,便是权。只要有了权责之分,又何必一定要有民爵之名呢?譬如府中学堂,只有获取军功的子弟可入,不正一种特例?”
啊!梁峰反应了过来。是啊,封建社会归根结底是一个特权社会,所谓爵位,就是让人跻身于特权阶级,获得不同于庶民的待遇和权利。比如免税免役的权利,比如受教育的权利,比如见官不拜的权利,比如免受刑罚的权利。这才是爵位的本质,也是秦汉二十级军功的真意。就像二十等爵的第四等“不更”,只能豁免轮流服兵役,而第八级“公乘”则可免役。
而他在现代社会所受的教育,并不包含这个层面。未来依旧有特权阶级,但是不会有人因为没权就无法接受基础教育,更不会有人因为不具备身份地位,就不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配搭什么样的饰品,坐什么样的车。这种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从根子上限定阶层的方式,在未来那个民权社会,根本不可能存在。
段钦点出的,恰恰是这点。
可是,真要按照这种严格的特权方式行事吗?梁峰思索了片刻,无奈的发现,自己好像暂时跳不出这个圈圈。当一个社会以某种方式运行的时候,顺势的改革可能会奏效,而逆势的颠覆一定会破灭。如果他想让梁府安定,就势必要向这个特权社会做出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