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奕延的表情像是抽了一下,不知是苦还是痛。他的唇,也抖了两下,方才发出声音:“不会有人,似主公这么对我了。”
是啊,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了。把他视作真正的人,而非粗鄙丑怪的胡虏。从第一眼相见时,那人的态度就从未改过。不因他的皮相,不因他的身份。如此,珍而重之。
奕延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面前之人,也许那四目相接的一瞬,就注定了一生沉沦。
梁峰哑住了。劝一个深爱的人不爱,甚至比劝一个想死的人不死还难。因为爱,终归是世上最易让人痴迷的东西,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
奕延却没有就此乘胜追击,而是再次深深跪伏在地:“主公勿忧。末将,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看着那只会为自己折下的脊背,梁峰心中甚至都生出了几分同情。这对奕延而说,真的不算公平。可是身为局中人,他又能怎么做呢?
见面前人久久不答,奕延也未再多言。缓缓站起身,如同来时一般,退了出去。
当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时,梁峰才呼出了胸中憋着的一口气。他是见过同性之爱的,甚至自家发小就有一个爱的死去活来的伴侣。他们亦如世间恋人一般,爱的真挚隽永,十数年未曾分离。这样的爱,梁峰并不歧视。只是这些深情——无关性别——从不在梁峰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可能有羡慕,可能有感叹,却不愿真正触碰。只因他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付诸真心的人。
直到今日。
微微的颤抖,再次冒了出来,就像瘾症爆发的前夕。梁峰用力按住了膝头,也压住了那来自体内深处的东西。已经闹成这幅模样,就不需要其他来添乱了。既然奕延都说能克制,那便按照另一种方法来吧。任何时候,时间都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解药。
只要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来缓和这一切,就足够了。
略显疲惫的,梁峰缓缓合上了双目。
第199章 行难
“永明已经占下冯翊了?好!不愧是吾家千里驹!”听到最新战报, 刘渊不由喜形于色, 高声赞道。
这些天, 他时时关注着西面战事。几日前得知刘曜一举攻陷长安,二话不说便增兵两万,想要彻底占据长安。谁料援兵还未到, 刘曜就弃城而去。听到这消息,可把刘渊气坏了,谁料肚里的邪火还没发出来,又传来了刘曜攻占冯翊郡的消息。
长安距离平阳郡终归是远些,但是冯翊郡就不同了。非但直接与平阳接壤, 又能对河东成包抄之势。加之潼关一下, 进逼弘农也有了门路。如此一来, 司州半壁都要归于汉国,倒是比打下孤零零的长安, 要划算许多。
这下积攒的怒气立刻消弭干净, 刘渊哪能不抚掌大笑。看来丢了长安, 也不能怪在刘曜身上, 反倒是此子果决,让汉国胜上一筹。
“恭喜王上再下一城!”尚书令刘欢乐拱手贺道,“而且此次攻长安,乃是趁日食之便。看来当初上党之事,颇有蹊跷!”
这也是此次长安大捷的重要收获之一。刘曜称他命晋国太史令署职官,推算出了日食的时间,故而才能一鼓攻克长安那样的坚城。那反过来说,当初上党在正旦突然发兵,攻下阳邑,是不是也是算出日食,刻意而为呢?
若是果真如此,那病秧子的胆量可就太大了!
一旁大将军呼延亮冷哼一声:“听闻梁丰升任并州刺史了?难怪会发兵攻占祁县。等他入主晋阳之后,并州局面,怕是难捱了。王上,不如趁早发兵,再攻上党!”
听重臣这般建议,刘渊眉头微皱:“日食一时,姑且算是梁子熙使诈,但是落雷总是有的。若是冒然兴兵,将士们说不定会生出怯战之心。”
“此事定然也是花招!”呼延亮厉声道,“那梁子熙伪称佛子,说不定收了什么能施法的奇人异士。不如在军中准备些污血秽物,等到临战之时抛在阵前,定能破其异象!”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阶下众臣纷纷称是。刘渊却没一口应下,而是道:“也不急于一时。并州大战数载,又有离石蝗荒,就算打下也无甚好处。但是河东不同。如今要务,还是先占河东!”
河东郡可是真正的丰饶之地。不说那些良田沃土,只是河东诸世家,就是大大一块肥肉。闻喜裴氏、毋丘氏,安邑卫氏,哪个不是一顶一的豪门?汉国与他们可没什么交情,若是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侵占这些阀阅的田产家财,该有多少入账?
更何况,河东还有盐池!如今晋国兵马齐聚荆州,正跟伪帝司马颖打得不可开交。冀州大乱,青州、扬州也有反贼,雍州刚被搅成一锅烂粥,又被刘曜占去了冯翊。哪里不是兵力匮乏?而河东同弘农、洛阳还隔着条黄河,就算晋军想回兵来援,也是无力。可以说此刻,才是发兵的最好时机!只要占了河东,就是占了大大一座钱库粮仓,那些燃眉之急,顿时烟消云散。
沉默良久的侍中王育也道:“且不说河东之重,单是梁子熙那刺史名头,就有机可趁。若是此子入主晋阳,压不住旧臣,或是跟领兵之人发生冲突。届时无需一兵一卒,就能让并州陷入大乱!”
这才是刘渊最想看到的事情。抚须一笑,他道:“王侍中所言,深得孤心。听闻刘虎最近也投汉之意,不如让他联合白部鲜卑,从新兴郡一路攻打晋阳腹背。如此,待河东安定之后,也能从容应付并州兵马。”
刘虎乃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孙子,号铁弗氏。之前一直自理门户,现在可能是见汉国势大,起了投效之心。若是他能联合鲜卑人攻打晋阳,可就为自己争取了大大的喘息时间。
打定主意,刘渊不再犹豫,长身而起:“传令点将!孤要领兵,亲取河东!”
※
经过几日准备,一支足有两千人马的队伍离开了上党,向晋阳而去。
毕竟是战时,不宜大肆宣扬,梁峰走得可谓无声无息,就连城中百姓,也多有不知。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考量,若是弄个夹道相送,说不定出了上党就要遭伏。
然而一路行来,梁峰的心情却不好受。潞城是上党腹地,也是经营最好的一块地方。越是远离,环境就越差。抵达涅县时,成片的农田少得可怜,邬堡反倒密集起来。而越过涅县,真正进入太原国地界,他面前的世界,全然变了个模样。
道路早已荒芜,田野中隐约可见未曾掩埋的白骨,方圆十数里都未必能见到一村一镇,偶尔出现的人迹,也是携老扶弱的逃难流民。这还是他们人数众多,盔明甲亮,若是换个商队,恐怕那些藏在山林之中的贼匪,已经一拥而上了。
当年自己命人僻出的商道,早就断绝。上党没人敢犯,但是太原国这个打了足有两年仗的地方,早就沦入了无政府状态。怕是卖妻鬻子,也屡见不鲜。
只是隔着几十里路,就成了如此模样。被围困一载的晋阳,又会如何?
越走,梁峰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这可是并州的核心所在,是三晋大地最丰饶的晋中盆地。若是太原国都如此,并州其他地方,简直不敢想象。
并没有直接前往晋阳,到了阳邑,队伍就停下了脚步。身为县令的葛洪,亲自迎出城来。
“半载未见,稚川也受累了。”葛洪非但瘦了,还黑了不少,哪有当初隐士道人的风度。只是一见,梁峰就忍不住叹道。
“使君你这模样,才是病劳过度!”葛洪可没跟他客气,简直恨不得抓住腕子号一号脉。
他是听说了梁峰误中寒食散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竟然病的如此严重!这一年多的调养,全都白费了!
梁峰见状一笑,挽住了对方的衣袖:“季恩也跟着来了,不忙,你们有的是时间会诊。先与我讲讲阳邑城中情形。”
这次姜达也跟在队伍之中,倒不仅仅是为了给梁峰看病,更是要主持并州的防疫工作。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并州本就人口凋零,再碰上疫病,可就糟糕了。
这一城毕竟也是葛洪的心血所在,随着梁峰登上车驾,他仔细介绍道:“阳邑城中如今只修复了城墙,城里不少屋舍毁于当日夺城之时。我也没让他们全部重建,大半改成了棚屋,作为隔离区,安置过往流民。夺下祁县之后,城中的流民便分派下去,垦荒抢种。过些日子,应当还能收上一季大豆。”
梁峰边听葛洪讲述,边看着城中景象。果不其然,这荒败的小城中,人口倒是比一路上所见的都多,就算人人面有菜色,终归也不是那种麻木恐惧。又要守城,又要安民,葛洪身兼数职,没有累垮,已经是身体强健了。
待到了县衙,看着烧白了一边的屋舍,梁峰摇了摇头:“只是一县,着实屈居了稚川……”
这才是真正具备操守和才能的古代官僚。而且是那种出则将,入则相,行则医,隐则仙的复合型人才。放在一县之地,实在大材小用。
葛洪那晒的黑乎乎的面孔上,泛起一丝殷红:“当初洪在军中,只觉军旅殊险。未曾想主政一方,才知其险不亚于阵仗。半年以来,阳邑共收容三千丁口,这活下来的,终究是大晋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