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仍在国丧,一切从简。出行的车队不论是仪仗还是车驾都不算繁复。梁荣还是第一次参加法会, 忐忑之余,也觉得十分新奇。然而只倚在车窗前看了片刻,他就忍不住问道:“阿父,那些百姓知晓你在车中吗?”
一路行来,道路两旁竟然跪拜着不少百姓,一个个虔诚叩首,向着车队顶礼膜拜。他们明明没有打出刺史乃至郡公的仪仗,怎地早早就有人候在道边了?
“今日是盂兰盆节,自会有人守在外面。”梁峰一笑,倒是不以为怪。
梁荣有些明悟:“是为了恭迎大人吗?”
“是恭迎让他们活命之人。”梁峰答道。
距离他首次在晋阳亮相,已经过去了五年。刻在百姓心中的记忆,却不会因时间模糊。
今年其实不比往年安稳,各州战乱不歇。然而外面再怎么乱,战火都未燃到晋阳。加之匈奴急匆匆迁都,离开了平阳。可以说是并州百姓前所未有的安稳了下来。眼看秋收在即,今年还是个丰年,这些人怎会忘了带给他们新生的恩主?
车驾并未因道路两旁的百姓停下,一路驶进了怀恩寺的院墙。待停稳之后,竹帘挑起,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车旁。按道理,应是侍从摆凳搀扶。但是看清楚眼前之人时,梁荣又是一怔。
是奕延!
身为振威将军,拜亭侯,还兼父亲手下右司马之职。这人早就是并州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会做这等奴仆之事?
对方并未在乎梁荣面上的怔忪,直接扶住了他的手臂:“荣公子,小心足下。”
他语气平平,扶的更是极稳。晕乎乎下了车,梁荣还未反应过来,奕延已经探前一步,低声道:“主公。”
一只白皙无暇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指尖还未按实,就被牢牢握住。
看到这幕,梁荣只觉背上鸡皮疙瘩都窜出来了,顿时明白了奕延此举的目的。这哪是甘做仆役?分明是找机会亲近阿父!
阿父说过,不能以佞幸视奕将军。亦说过,不能偏颇,浮于表面。可是看着阿父亲昵的被那人牵着,他总觉得浑身都不大舒服。
不过好在,两人只是下车时触了那么一下,站定之后就自自然然分开。梁荣赶忙上前一步,主动牵住了父亲的手:“阿父。”
梁峰挑了挑眉,小家伙可是许久没这在外面这么黏糊了。不过今日不是公务,没那么多讲究,他便握住了那只小手,带人向寺内走去。
两人身后,奕延看了那小小背影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去年幽州兵马攻打并州,时局紧张,梁峰并未亲自参加盂兰盆会,只派人送盆献供。今年终于盼到亲临,怀恩寺中的僧人哪敢怠慢?只见数人齐齐迎出了大殿。
现在怀恩寺里可不止竺法护这一位高僧了,越来越多精通佛法之人前来并州,在怀恩寺中落足。不过名头再怎么响亮,也没人能够压过主持。老和尚还是那副垂老模样,立在首位,合十道相迎。
带着梁荣见过了礼,梁峰道:“主持一心为大行皇帝超度,实乃功德无量。”
超度不超度,不是要点。重要的是怀恩寺借着给先帝消业的名头,扩大了粥场。晋阳的贫民几乎皆有受益。只这手笔,就让梁峰赞叹。
老和尚眉目不动,淡淡道:“助人度化,乃我等本分。上党公过誉。”
梁峰一笑,老和尚就这点最精明,不揽功,悄无声息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一抬手,他道:“主持请。”
众人漫步走入殿中,梁荣跟在父亲身后,略带好奇的打量着殿中情形。他是来过怀恩寺的,但是从未见识过法会的布置。比起平日,寺中似乎多了些让人心惊的肃穆。经幡飘扬,烟云笼罩,就连僧人们诵经声,都带出一种让人震撼的威严浩荡。
小心在父亲身边坐下,梁荣已经忘了刚才的纠结,目不转睛的看着众僧布法。这可跟冬至行傩又有不同,钟磬不停,佛音缭绕,然而喧闹中,竟能生出古怪宁静,促人沉沦。
这便是阿父信的佛吗?
梁荣只觉小小胸腔满溢充斥,带出难以言明的自豪。他的父亲,可是有佛子之名。这众生礼拜,万般功德,是否也有父亲的一份?
陶然的朦胧感,持续了许久。直到仪式结束,坐进禅房,梁荣胸中依旧无法安定。
然而他没静下来,梁峰却平静开口:“前些日子所说的度牒一事,主持觉得可行与否?”
嗯?度牒是什么?梁荣有些茫然的抬头,只见对面那老和尚微微颔首:“佛法可度世人,却非人人都会剃度为僧。度牒能分僧俗,确有用处。只是,天下何止怀恩寺一座寺院。”
梁峰一哂:“有朝一日,天下寺院皆可从朝廷旨意,遴才纳度。但是僧人该习何经文,学何法门,却要有人定下。怀恩寺乃晋阳第一大寺院,高僧云集,当为首选。”
老和尚略一沉吟:“那便如制科一般了?只要能通经文,就能为僧?”
“还要受戒,出世,断俗。”梁峰答道。
三个词,简简单单,分量却不轻。老和尚再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又道:“若是有人身具佛性,不通经文呢?”
“既能辨孝子,自能识佛性。法外开恩,未尝不可。”梁峰没等老和尚作答,又道,“况且,若真有人图这僧名,也不是没有得获之法。”
老和尚倒是没有问什么法子,微微颔首:“老衲晓得了。只是此事,还当说与其他禅师。”
“主持请便。”梁峰笑着应道,也不管老和尚如何反应,自顾自饮起茶来。
待到老和尚慢吞吞走出禅房,梁荣才低声问道:“阿父,度牒是什么?”
刚才两人的对谈云山雾绕,他根本就没听明白。但是听不明白,不代表他看不出两人讨论的乃是利益之争。刚刚被佛理熏陶,就遇上这样的争执,简直让人有一脚踏空之感。
梁峰放下茶杯,轻笑一声:“所谓度牒,就是由朝廷颁布,记录僧道籍贯、俗名、年龄、得戒师等内容的文书,就同户籍黄册一般。”
这解释简单明了,但是梁荣听的张口结舌。阿父不是崇佛吗?为何要如此严密的监管僧人?不过很快,梁荣就反应了过来。是了,僧人是不纳税不服役的,若是佛法昌盛,人人都抢着为僧,朝廷又要如何维持?
而若是出家要像制科一样,考取才能任职,那么僧人的数量必然大大减少,也易为朝廷控制。只是父亲明明挂着佛子入世之名,却用如此手段,实在……实在是……
脑子里一团浆糊,梁荣都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梁峰却突然开口:“听了这么多,你可知主持介怀的是什么?”
“是……僧众!”梁荣迟疑片刻,便答道,“他想要更多僧众。但是度牒为朝廷控制,必然要限定僧人数量,条件亦是苛刻。因此他想挣个取巧的法子,做些通融。啊,不对,对于主持而言,自是没有度牒更好!”
“那他为何又应了呢?”梁峰反问道。
“因为……因为阿父答应,让他出题!”制科在并州实行了几年,梁荣倒是很快就猜到了答案。父亲所言的怀恩寺乃并州第一大寺,正是暗指此事。这应当就是释门中的道统之别了。唯有挣得正统名望,才能流芳百代!
儒家关于道统之争,延续了不知多少代,梁荣哪能不知此事重要?况且父亲还说了,可有选孝廉一样的开恩之法。也正因此,才说动了那老和尚。
“那我方才所言的得获度牒之法,又指什么?”梁峰再问。
这次,梁荣是真想不出了。既能考取,也能以品行恩赏,难不成还要世袭?如今和尚也有娶妻的,但是守戒的似乎更多啊?除了这几种方法,又有什么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