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两个侍卫看着缓步从殿内走出的男子,同时闭上了嘴巴。就像没听到他们的议论一般, 姜达步出了内廷, 向着少府走去。
抵达王城已经一月有余, 姜达却跟初入洛阳时一样, 每日都谨言慎行,绝不多话。晋阳大疫当世罕见,被东赢公作为邀宠之功献于天子。伤寒祸乱国朝百余年,朝上诸公都对此法大感兴趣,但是更多人只是把这当做吉兆,而非可救万民的良方。与他同到洛阳的几位医寮属官纷纷投入了各位贵戚门下,唯独他,因为木讷寡言,又是医寮之长,被留在了宫中。
然而宫中规矩何其森严,防治疫病早就有了种种先例,他能提供的,也不过罕少几样建议。就因为这个,少府那些狡狯医官就把防疫重任推到了他头上。疫病这种事情,又有谁能做万全保证?压在姜达肩头的担子变得极重,迫使他每日进宫点卯,仔细检查宫中各项事宜。宫掖之中,多是消息灵通的士族子弟,因此他也早早从众人口中,听到了洛阳被围的消息。
这简直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如果洛阳城破,他还能活着离开吗?谁曾想一场辛苦,救下了那么多性命,最终却只能陷入孤城之中。还是祖父看的清楚,这洛阳,并非什么善地。
如今只能看朝中诸公会如何处置了。东赢公麾下不是还有一支强军?若是能领他们救驾,说不定还有脱逃可能。只可惜,这些绝非他一个小小医官可以左右了。
步履沉沉,姜达并未抬头,沿着高大城墙,缓缓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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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洛阳被围,何不让我招一军北上,阻住成都王的兵锋?”司马腾坐于席上,握拳问道。他来洛阳只为邀功,谁料竟然被大军堵在了城内,怎能不火冒三丈?!司马颖骄横跋扈,早就被他家兄长忌惮,如今岂不是反攻的最好机会?
“尚早。”司马越淡淡笑道,“士度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只凭百余人,就能闯入宫禁,一举杀了齐王冏。若不是他这一招,成都王岂会落得个困守邺城的下场?如今两虎相争,何不趁此良机作壁上观?”
司马腾立刻反应了过来:“阿兄是想……”
这是想让两位亲王先厮杀一场,从中牟利啊!司马颖兵强马壮,司马乂却也勇武过人,谁胜谁负尚难断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谁胜,恐怕都要元气大伤,等到那时,他们岂不也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都是皇亲,难道只因为非武帝嫡出,就要远远隔在大位之外吗?
司马越轻轻一摇羽扇:“不忙。大义如今尚在我们这边,先等他们分出个胜负吧。”
捏着的拳头略略松开,司马腾点头道:“还是阿兄想得明白。我也会在殿中走动,助阿兄一臂之力!”
高门之外,尘土飞扬,一队队兵士集结,准备迎接死战。高堂之上,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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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的谷穗旁,人头攒动。不分男女老幼,都加入了秋收的行列,梁府外新垦的田地,终于到了收获季节。
除了大量黍米之外,这些田里还种了豆、麻和高粱,农书总结出的经验很好的发挥了功效,哪怕是大旱时节,也给了这些辛勤劳作的农人丰厚馈赠。这样的收成,莫说是大旱,就是风调雨顺,也未必能见到。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又何曾见过这些精耕细作的法子,不少人埋头收割之时,也不住在心中向神佛祈祷,庆幸自己投靠了“佛子”,才能见到这样的丰收。
然而府邸中,那个被顶礼膜拜的“佛子”,却满面阴云。
“洛阳被成都王围困了?!东赢公从洛阳回来了吗?医寮的那些医工呢?”
当得到否定的答复时,梁峰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步。见鬼,他还以为有东赢公在,姜达这趟洛阳之行只是有些憋屈,谁曾想竟然直接被困在了城中!去年洛阳不是刚刚打过一场吗?怎么今年又来!司马家那些蠢货就不看看天下到了什么状况吗?!
“速速去姜府一趟,告知姜太医此事。我再写份书信,问问王中正。”如今再想什么都晚了,梁峰快速吩咐道。只盼王汶面子广些,能够想法子救出姜达吧。
谁料几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另一个消息。
“这是姜太医过世之前写成的医术,姜府托我送来,交给郎主。”阿良小心呈上那个盒子,垂首道,“姜家家主还说,姜达被困乃是天意,无需挂记,只求郎主记得之前承诺。”
看着面前那木盒,梁峰沉默良久,抬手掀起了盒盖。里面摆放着一卷书卷,并不算厚,最上方写着四个字,“伤寒新论”。名字平平无奇,字迹也歪斜的厉害,不知是不是书写者使尽了最后气力。然而这四字,重愈泰山。
自己把现代防疫知识交给了那两位祖孙,然而最后唯有他落下虚名,另外两人一个病故,一个被困。这简直就像一场尖锐无比的讽刺剧,让他如芒在背。
“王中正怎么说?”梁峰低声问道。
“中正说乱军已经兵临城下,如今去往洛阳的道路皆被封死,无法进城。”
王汶也有家人同在洛阳城中,他会这么说,恐怕也是无能为力。而太原王氏都如此说了,他又能如何呢?
最终,梁峰道:“给县君递封书信,让他帮忙疏通两侧关隘。我会派些人守在那边,若是洛阳兵退,便入城寻人。还有,立刻到府城,找一些雕刻佛像或是墓碑的匠人,就说梁府急需,都招到府上!”
被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弄得有些发愣,但是阿良还是应下,退了出去。
梁峰深深吸了口气,从盒中取出那卷医书,提起纸笔,抄写起来。一口气从天明抄到了天黑,早就守在一边的弈延终于忍受不住,直挺挺跪在了梁峰案前。
“主公,你该休息了!这书明日再抄也无妨!”
梁峰笔尖一顿,提起了腕来:“明日也无妨?谁知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明日还会是明日!有我在主公身边,什么都不会发生!”弈延怒目圆睁,握紧了双拳。
听到这略带孩子气的话,梁峰笑了笑:“不,弈延,明日未必会如常了。不完成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怕会追悔终生。”
“可是主公已经竭力了……”弈延盯着那只持着笔微微发抖的手,用力说道,“若是争这一天,熬坏了身体,又有谁能替主公完成心愿?”
这话微妙的触动了梁峰,他的手微微抬起,放在了一旁:“是啊……一天,怎么可能够用。”话锋一转,他突然道,“弈延,你说你父亲原本是个佛雕师。”
“是!”看到主公停笔,弈延心里顿时一松,利落答道。
“那你族中,还有类似的佛雕匠人吗?”
“有,大概十余户。不过最近家乡大旱,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去把他们都招来。我有用处。”梁峰道。
弈延用力点了点头,又问道:“只要佛雕匠人吗?”
这话像是点醒了梁峰,他突然一皱眉:“你们族中,还有青壮吗?”
“应该不多了,大多都是照顾家中老弱,才留下的。剩下都逃荒去了。”
“那么他们,肯来梁府投我吗?”梁峰发现自己忘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羯人也是胡人,而且原本便是匈奴人的奴仆。若是匈奴起兵,这些羯人会投靠过去吗?
“我能招来!主公待人极善,他们必然肯为主公效力。”弈延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可没忘记家乡那些正在挨饿,被官府欺凌的同胞。若是主公肯收留他们,他必然能把这些人操练起来,成为一支坚不可摧的强军!
“很好,梁府附近还能再安置三百人。那些有家有口的青壮,尽管招来!”梁峰立刻道。
如果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会被司马家那些蠢货逼反,那么不如自己先养起来,成为一支备用军队。若是人人都有弈延这般勇武,这批人绝对是一股强大的生力军。加上流民组成的步兵,他手下的势力也就不至于如此空虚了。
弈延立刻听懂了主公言下之意。主公需要安全的,能够掌控的兵力。唯有拖家带口,才能安心屯田练兵。而这,又会救了不知多少老幼的性命,他怎么可能拒绝!
把笔扔在了砚台之上,梁峰长长舒了口气。既然乱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顾忌什么?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就是!还有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