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戏问
有不少街坊百姓凑在街边围观那抬轿的仪仗队。
自安有良率禁军出逃那日便冷清了许久的洛阳城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将军府前有络绎不绝的京官前来登门道贺,他们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一天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李冀昌攻入京城之后,朝中已经死了太多人,作为燕朝旧臣他们仿佛随时会被清算,肩头高悬的这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镇北王世子迎娶燕朝公主这一喜事像是给他们血肉模糊的伤处上了点沸麻散,短暂地抑制住了如同疼痛一般蔓延的恐慌。
随着抬轿太监高喊“压轿——”的声音落下,李进喜俯身替萧珩掀开轿帘。
正坐在轿内的人一身艳红的凤冠霞帔,大红盖头上金丝线绣的凤鸟在垂璎的点缀下璀璨生辉,为他整个人渡上了层柔和的金光。
即便此刻萧珩的面容被那块那红娟给遮盖住了,周身散发的威仪气场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公主。” 迎亲队伍中的两个婢女伸出手,想将人扶下喜轿。
下一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上轿门,萧珩避开婢女的手,自己走了下来。
街头巷尾围观的百姓看着送亲的队伍缓缓登上将军府的石阶,正准备散去,忽然,在一声“公主”的惊呼声中,他们看见被人群簇拥的那人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伸手掀开盖头的一角,露出半边犹如冷玉的侧脸,回眸深深地凝望着身后的洛阳天街,好似要将眼前凋敝的景象烙刻在心中。
围观的人群再次热络起来,陪嫁嬷嬷大惊失色道:“公主,这可不合礼数!快将盖头放下来。”
萧珩回过头,薄而上挑的凤目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瞥,叫陪嫁嬷嬷噤了声,伴随着一声巨响,沉重的朱漆府门缓缓向内推开,萧珩放下手,垂下的头帘将前世繁华的洛阳天街隔绝在记忆里。
仪仗队将喜钱挥洒到空中,他跨过将军府的门槛,一路穿过外仪门。
慷慨激昂的鼓乐声中,萧珩仿佛听到一阵矫健豪迈的舞步踩在那鼓点上整齐划一地响起,身旁的仪仗队跟着停住了步伐。
他下意识掀起了遮挡住视线的红盖头,只见段云枫身边的那支亲卫队此刻卸掉了银枪白甲,他们换上了漠北离月族的传统服饰,正站在中庭廊檐下随着鼓乐声翩然起舞。
而正中央的那人身着大红锦袍,脚踩錾花银靴,脸上戴着上古凶神蚩尤的兽形面具,鬓边的金色抹额垂缨随着他侧身翻腾的动作而飘动,他身姿矫健,一双长腿沉稳有力,随着鼓点韵律而动的肢体透着股原始的力量感,被革带束紧的窄腰充满了韧性。
这是离月族的传统舞蹈,每逢娶亲时,新郎会在心上人与族人面前跳这支舞,舞蹈动作最初的溯源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本是离月族男子在寒冷荒漠向心上人展示自己强健体魄的一种方式,用以证明自己是最适合繁衍下一代的人选,与雄鸟求偶的行为大同小异,衍化到后面逐渐成为一种仪式性的舞蹈。
随着最后一阵鼓点如轰雷般落下,段云枫摘下了凶兽面具,露出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在人群中笑得张扬肆意。
萧珩挑眉打量着对方,他倒是不知道段云枫除了打仗以外还会跳舞。
这人舞跳得倒不比身段柔软的胡姬差,比他上辈子抓到京城的那个突厥可汗跳得好多了。
段云枫这人若搁在从前,放在宫里也是勉强可以当个御前带刀侍卫的,每逢节日还能让他在宫里跳跳舞。
萧珩正这么想着,一旁的陪嫁嬷嬷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她拍掉萧珩的手,将他的盖头放下来,“这礼还没成呢,公主怎么能随意掀盖头?”
随即又附耳低声道:“公主就算想看将军也不可急于一时呀。”
萧珩:“?”
谁急了?
“待会儿该撒谷豆跨马鞍了,公主仔细小心脚下。”
随着嬷嬷的小声提醒,仪仗队继续前行,向中庭走去,
一直走到段云枫面前,礼官取出一条同心结红绸,将两端分别递到萧珩与段云枫手中。
萧珩刚接过红绸,另一只手却忽然被人握住,隔着薄纱似的红盖头,他感觉到一道目光向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段云枫本该握着同心结红绸的那只手,此刻偷偷牵住了他。
“……” 萧珩眉头一皱,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悦,没有经过请示和他的许可就随便碰他是大不敬的行为。
但一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萧珩只得堪堪忍住,手中力道下意识加大了几分。
段云枫一愣。
他垂眸看向那只和自己紧紧交握的手,心道公主大概是害羞了,这才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思及此处,心中更是甜蜜,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看向萧珩时红了耳朵,“别紧张……”
“一会儿我牵着你。”
第8章
萧珩与段云枫走完了成亲的流程拜了天地,萧珩进了卧房,段云枫还要留在外面招待宾客。
萧珩索性将几个陪嫁婢女打发了,就留李进喜一个在外头侯着,他一个人呆着便顺手将那碍事的红盖头给掀了。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看了会儿书,过了个把时辰,外头的天色也渐黑了下来。
萧珩今日起了个大早,现下腹中饥饿,只好将目光瞄准到桌上的那两盘喜饼果子上。
吃完桌上那两盘喜饼,又喝了半壶茶,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成亲的仪式也太繁琐了,段云枫不知道要在外面吃酒到几时,而他的晚膳就是两盘饼。
又过了个把时辰。
萧珩忍不住将李进喜叫了进来。
李进喜问,“殿下有何吩咐?”
萧珩放下手中书卷,“可有吃的?”
李进喜:“后厨有盘喜饼,殿下您要吗,我让人给您端来。”
萧珩:“……”
他眉头一皱,“不必。”
李进喜有些为难,“那老奴去让厨房做些吃食,可能要等上片刻……”
“算了。”萧珩拧了拧眉,似是想通了什么,“喜饼,拿过来。”
喜饼就喜饼吧。
过了子时,段云枫才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走到了卧房门口。
“你……你们都下去吧。”段云枫将小厮打发了,两步一晃地往屋内走。
人还没走到跟前,萧珩便闻到了一股酒气,看样子是醉得不轻。
这样也好,醉成这样必然是不能行事了,也省得他待会儿还得把人弄晕。
“公主……”
眼前的人步履蹒跚地摸到榻边坐下,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他肩膀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就往他怀里滑。
萧珩:“……”
他皱着眉头一把架住段云枫的胳膊,将人提起来。
萧珩在心中默默记下此人多次越界犯上的行为。
气氛默了片刻。
段云枫似乎清醒了些,他勉强坐直了身子,伸手想掀萧珩的盖头,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带盖头,那块红绢早已不知道被萧珩扔到何处,
那顶镶金点翠的凤冠衬得眼前人仪容格外端重,而玉幕珠帘下的那张脸好似高山仰雪、松间明月,段云枫看得呼吸一滞,心想自己真是娶了个神仙回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抬起萧珩下巴,却被对方一把捏住了手腕,衣服的前襟也被人拽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中,段云枫整个人仰倒在了被褥上。
“嗯……”
对方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眼帘,很痒,让他眼睫止不住地颤,鼻尖传来一股幽淡的沉木香味,那人冷冽如玉的眉眼像是浮云幽蔽的远山,好看得十分不真切。
段云枫唇舌微张,只感觉呼出的气息滚烫,愈发地口干。
他刚想动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腕还被对方死死地压着,萧珩那双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的眼眸神色冰冷,充满了警惕与戒备。
段云枫虽然醉得厉害,但他也能从对方本能的肢体反应中分辨出公主并不希望自己碰她。
“你……你若是不情愿,我今日不碰你便是。” 段云枫抿了下嘴唇,倒显得有几分委屈,“在公主看来,我是那般会强求的人吗?”
说着他又‘哼’了声,“日后你别求着我就好。”
萧珩:“………………”
他揉了下眉心,试图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萧珩方才担心段云枫这般摸来摸去会暴露他是个男人的事实,但此刻听对方这么说了,便索性松开了对段云枫的钳制。
段云枫将一条胳膊枕在脑后,长睫半覆的眼眸透着股朦胧的醉意,“你说,你其实……心里是不是有点怨我?怨我和李冀昌一起攻入了洛阳,害得皇帝至今下落不明,害你的皇宫被人给烧了……”
萧珩:“?”
有时候他实在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但就他子孙那些个揍性,不管来的是何云枫、楚云枫、王冀昌还是什么狗冀昌,都得亡国。
“不过,这也怨不得我。” 段云枫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滚烫的脸颊贴了上来,他蹭着萧珩冰凉的手掌抿了抿唇,眉眼间都带上了七分醉意,“要怪也得怪你那个当昏君的哥哥。”
“…………”
萧珩面色一黑,嘴角微不可觉地抽了抽。
“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哦,戏子皇帝,听说他甚至把自己的奏折丢给身边的伶官批……” 段云枫说着又笑了,“你知道这些年,我父亲收到过多少勤王诏书吗?我父亲、我大哥打那些起义的叛军,从东打到南,从西打到北,还没打完呢,一听朝廷那儿又乱了,什么皇帝又逃出洛阳了……”
“我大哥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一道东征西讨,是朝廷亲封的镇军大将军……” 提及段云升,他忽然侧过身将脸埋进被褥与萧珩的掌心之中,声音有些闷,“他讨伐起义匪首孙皓邯的时候,安有良的那个监军义子恶意误传军报、逼他出战,他死在战场上,死在为朝廷平叛的路上,他的脑袋被叛军砍下来邀功了,所以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可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萧珩拥有嘉宁帝萧桓的记忆,他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段云升战死之后,陕北本已抑制住的叛乱又死灰复燃了起来,安有良为了稳住局势答应了起义匪首的要求,他代表皇帝下诏,将匪首封为延洲刺史,都督延、丹、鄜、坊四州诸军事。
匪首孙皓邯成为了朝廷正式册封、名副其实割据陕北四州的土皇帝,自此藩镇之祸彻底爆发,但凡手握兵权的军阀势力皆不再顺服朝廷,意图割据一方,段云升历时一年的平叛成了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段云升死后段昱因私自斩杀监军被判以谋反罪,朝廷下诏剥夺段昱与段云升的所有官职与勋爵,甚至后来,安有良下旨讨伐河东的时候,孙皓邯还出于当年与段氏交战的私人恩怨,派出了八千人支援。
“他到死都没能等来一个公道,等来的是一封朝廷的罪诏,等来的是讨伐我父亲的三镇联军,是安有良可憎的嘴脸!” 段云枫红了眼眶,嗓音沙哑,充满了恨意,“他究竟是在为谁而战?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为什么值得他们拼死效忠?”
“父亲一生忠于朝廷,在我大哥出事前,他对皇帝的诏令无不遵从,即便安有良对他赶尽杀绝到这般地步,他也从未想过颠覆萧氏的政权,可他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后来我率兵围了洛阳,安有良终于慌了,他开始接二连三地下诏,不仅要恢复父亲的爵位,还要给父亲加封一字并肩王,给我封侯,太可笑了,原来这世道这般可笑!可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我要是想……” 段云枫看着萧珩,通红的眼眸中好似燃着一把火,粉碎了所有的伪装与隐忍,第一次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袒露出来,“我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封王?”
段云枫:“父亲之前总是惦记着太宗皇帝的恩德,说如果不是皇恩浩荡,这会儿我们还在草原放牧呢,说他是大圣人皇帝,是千年难遇的明君……”
他说着就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太宗确实有能耐没错,但‘大圣人’哈哈哈哈,骗骗我爹这种不怎么读书的老实人还行……”
萧珩:“…………”
镇北王知道他儿子这么说他吗?
段云枫抿抿嘴,“其实那皇帝心眼多着呢,当时和他那个大臣叫什么来着,哦,王博言……玩什么‘以夷制夷’那套,分裂了漠北十六部,让那些漠北人内斗,不少游牧部族一边给他卖命征战,一边又对他感恩戴德的,天天跪下给他磕头还恨不得当他的狗。”
他说着说着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嗓音带着股梦游的飘忽感,“但他确实挺厉害的,虽然分裂归分裂,漠北被他统管了之后,也算是让大家都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吧,说实话,我也想学他那套,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想当‘大圣人’……嗯……大皇帝……”
萧珩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只想笑。
醉成这样了还想当“大圣人大皇帝”,就他这口无遮拦的程度,不被别人按斤卖了算他命好。
就在萧珩以为段云枫差不多睡过去了之际,后者忽然又睁开了眼,他抓着萧珩的手,拧眉道:“嘶——你手怎么这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