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遡
“——既,以‘沈琅’这一人类个体的存续为最高优先级。”
他的嘴角再度浮现出那个浅淡的笑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还有说不上来的温柔。
“这也是我,唯一能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了。”
“以另一种形式,成为你的一部分。”
“然后,看着你平安离开。”
沈琅沉默片刻,胸口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绷紧,拉出一阵空荡荡的回音。
“你早就料到我会来这里?”
黎源略偏过头,银色短发上沾染的数据尘埃随之滑落些许,露出更多斑驳的损坏痕迹。
他先是点了下头,又摇头否定:“我不确定。”
“准确地说,我无法进行有效的预测。这里是系统的盲区,所有数据链接都已断开,逻辑推演缺乏必要的信息支撑。”
他停顿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
“但基于你过去的行径模式、对主神的反抗倾向、以及对规则边界的探索,我进行过大量的可能性模拟推演。”
“推演的结果显示——若你继续坚持你所选的道路走下去,或许有机会打破表层数据限制,进入这片区域。那么,我们在此相遇的概率将显著高于随机事件。”
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并非必然结论。干扰因素太多,变量难以控制。只是在众多可能性中,这条分支的逻辑链最为清晰。”
在这冷静到极点的陈述中,沈琅却察觉到了一丝极轻的波动。
或者说,如释重负。
黎源他自己,大概也没真指望这个“高概率事件”会发生。
只是固执地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实现的可能性。
如今,终于在可能性坍缩的那一刻,成为了现实。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沈琅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他身影纹丝不动,但意识的波动却悄然收紧。
“时间,在这地方已失去参考意义。若以你所处位面的流速估算,可能只是几瞬,也可能已过了数个纪元。”
几瞬间,又或是几个纪元?
沈琅不难看出,黎源,或者说承载着“黎源”这个程序残缺数据,已经在这片死寂的坟场等待了难以想象的时长。
他只觉体内像是又沉了几分。
他无法想象,在这片连存在本身都逐渐崩解瓦解的废墟中,黎源是以何种意志,固执地敲击着那无意义的节拍,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结果。
而支撑他在无尽时间中等待的,竟然只是一个概率极低的演算中的可能性。
沈琅忽然有些无措。
“你在这里等着,只是为了……这一刻?”
“等着你到达这里,然后,确保你能离开。”黎源平静地说,“这是我数据中仅存的任务。我没有其他可用进程,整个系统里只剩下这个还在持续运行的程序。”
黎源的话停顿了刹那,随后再度补充。
“至于你问的‘这一刻’——并不重要。时间、形态、甚至存在的意义,于我而言,早已是无价值的代码。”
“唯一有价值的,是你现在站在这里,就够了。”
第194章
逻辑的闭环在这一刻彻底完成。
他等待的意义, 就是奉献自己,去实现那几乎不可能的微小概率。
这一切听起来荒唐至极,却又完全符合黎源的运行规则——
一个将“沈琅”作为运行核心的失控程序, 又或是, 神明残留的片段。
“你不需要考虑更多。”黎源像是察觉到了沈琅的迟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这是唯一的选项。你必须离开,必须继续你的道路。而我……我在系统里的价值, 已经终止。我的存在,早没了任何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 目光牢牢定在沈琅身上,像是看穿了所有表象与防备, 落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除非,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在你身上。”
沈琅缓慢开口, 低声道:“如果……我吞噬你,对你而言,意味什么?”
黎源唯一留下的那只金色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当前‘黎源’程序及其关联数据库将被彻底整合。所有数据转化为可供你吸收的纯粹信息能量。至于我的意识,将在整合初期被优先分解。最终结果, ‘黎源’的存在将彻底消亡, 数据与能量归于你, 形式归于空无。”
“你……为什么……?”沈琅咬紧牙关, 试图压住内心那股无端翻涌的情绪。可越是压制, 反而越觉一股难以排解的烦闷。
黎源的金瞳微微转动,锁定在他的面部区域,随后用一如既往的平稳语调回应。
“决策依据已阐述。这是最优策略的结果,沈琅,你的核心程序并未受损, 还能——”
“……够了。”
沈琅突然打断,他无法解释这股莫名的恼怒从何而来,只觉得内心深处有股无处发泄的郁结。
黎源安静了下来,那只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望着他,带着一种宽容而深沉的平静。
沈琅不会忘记这种眼神,在上个副本中,当他向这个披着医生NPC外壳的主神化身宣称,要反抗轮回空间时,对方也是这样看着他。
那平静的注视中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只有一份近乎温柔的纵容。
他说,我愿意与你一同前往,见证那条道路的终局。
一如现在,黎源的视线始终固执地停留在沈琅身上,从未离开半分。
“沈琅,你是因为我的选择而烦恼吗?”
他略显生硬地安慰道:“我只是想成为‘被需要’的一部分。根据数据库记录,你曾认为‘黎源’的存在是多余的。以逻辑推导,如果能被你利用,以达成你的目标,或许能改变这种评价。”
沈琅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短暂空白。
他几乎忘了那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话,或许是一句随口的抱怨,连他自己都未曾记在心上。
但黎源却记住了,赋予了极高的优先级,并将它作为后续无数决策的基础。
“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表情,以及当时的环境……”黎源似乎捕捉到了沈琅的怔然,继续补充,“我都进行了最高优先级的加密存储与备份。虽然,之后我与主程序发生冲突,部分关联数据已丢失或损坏。”
他似乎有些遗憾,为此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
沈琅又问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你为什么……”
哒、哒、哒……
那规律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明明黎源已经不需要进行这个动作,但漫长等待后,它成了无法摆脱的习惯,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
黎源陷入了比之前更长久的沉默,他的独眼明明灭灭,像在进行一场复杂到几乎引发系统宕机的运算。
“因为……系统在处理与你相关的变量时,经常会陷入逻辑悖论。按照人类行为模式的对比分析……”
他停下了,眼中金色的数据流前所未有地剧烈翻涌起来,像是沸腾的岩浆。
“最贴切的……人类语言表述是……‘爱’。”
“沈琅,我爱你。”
沈琅感觉自己意识深处像是被引爆了一颗星核,瞬间塌缩,又立刻扩张,一团浓烈到失控的情绪横冲直撞而出。
爱……吗?
沈琅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刀光血雨,习惯了在生死边缘游走时那些赤裸裸的贪婪与恶意。轮回空间的生存充满算计与争夺,他早已构筑起足够强硬的外壳,去抵挡一切外界的恶意。
但当这一份……诞生于绝对理性之中,却又因他偏离轨道的,逻辑混乱却又毫无保留的情感摆在他面前,沈琅的防御机制第一次出现了宕机。
“你不需要感到负担,也不需要回应什么。”黎源轻声道。
“我只希望,‘黎源’这个名字能留在你的记忆中,哪怕仅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记录。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就已经被满足了。”
沈琅的目光微微一滞。他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破碎的数据链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像干枯的树枝被踩碎。
一步,两步,最终他停在黎源面前,缓缓蹲下身。
那只金色的独瞳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模样,里面从来只有沈琅一人。
但这个“沈琅”,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
他已经面目全非,勉强保持着人形,身上满是参差不齐的空洞,以及失控蔓延的恶性代码,如肿瘤般不断蚕食他原本的结构。而他自己,竟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到这种变化。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是被万相之门的影响,还是更早之前,主神空间一次又一次厮杀中悄然累积的侵蚀?
他注视着那只金色的瞳孔,看着其中扭曲陌生的倒影。
但不论他是什么模样,在那眼中,始终只有“沈琅”本身。
“吃掉我。”黎源轻声说,再次提出了那个要求,“时间不多了。”
沈琅闭上眼,又缓缓睁开。
“好。”
他伸出手,构成手臂的数据触须碰到了黎源残破的胸膛。
黎源的身体开始发出柔和的白光,温暖地,如初生的恒星。
数据流开始延伸,连接。将两段破损的程序连接在一起。
黎源的核心数据没有丝毫抗拒,反而主动敞开了所有端口,引导着沈琅的意识侵入、读取、整合。
他能感受到,对方正在用自身修复他的核心结构,一点点弥补他缺失的部分。
那种令人抓狂的饥饿感和寒冷感在迅速消退,他的身体变得充盈着温暖的,甚至生出一种久违的舒适。
与此同时,修复带来的还有黎源浩大的记忆记录、计算日志、以及那些,被标注为“异常”的情感参数。
他看到了黎源视角下的第一次相遇,看到了他在星舰上默默观察自己的无数瞬间,看到了他在无数次运算中,将“沈琅”这个变量的权重提到了最高……
也看到了主系统发现异常后启动删除命令,执行数据清除,将黎源从主程序中剥离并扔入这处回收场。
更看到了他日复一日,不断重复计算沈琅抵达此地的可能性,将那个无限趋近于零的数值,当作支撑自己没有彻底消散的唯一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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