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然而正在这时,梦微观上空凝聚金霞,一袭紫衣人影肃立其中,缓缓飘落。
白翎气息不稳,勉强唤道:“师尊。”
顾怜依旧足尖点着剑鞘,凌然于空。他倒是音容一如既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
顾怜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白翎一遍,哼道:“总算醒了。”
“多谢师尊,借我嵌玉湖。”白翎强笑一下,上前半步道,“师兄和阿响都去哪了?”
没想到,连顾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翎不祥的预感几乎落实,面上的笑意彻底退散。
他道:“师尊都不肯说,肯定是有无数噩耗等着我……没事,我自己去问。这么大的霁青道场……总有人知道,总有人告诉我!”
“带他去见裴响。”终于,在白翎转身的刹那,顾怜对驾鹤一脉的二人下达了指令。紫衣剑修凝眉冷目,半晌又添上一句,“记得拦着他。”
说罢,顾怜拂袖移行,消失在原处。
白翎双手握拳,平复吐息后,向战战兢兢的小辈们露出微笑,说:“原来还能见到阿响,我当是怎么了呢。你们放心,不用拦我。路上,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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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顾怜的首肯后,田漪和徐景总算将百年旧事如实道来。
话匣子一经打开,滔滔不绝。但,他们先挑了不那么沉重的东西讲,也就是白翎与裴响的道号。
白翎沉眠之前便晋入了金丹后期,早该取道号了,结果婚典上出了那档子事,现在全修真界都当他已经仙逝。即便熟识之人不以道号相称,拜日神教的史官也必须记他一笔,不能再直呼其名。
在史官的三催四请之下,顾怜不得已,代两名弟子取了道号,白翎唤作“见星真人”。根据田漪的解释,顾怜是从林暗给白翎的遗像寄语得来的灵感,既然在外的游子迟迟不归、须夜观星象识别归途,索性叫他“见星”。
白翎边走边道:“可以,难为师尊的文学水准了。有个不错的寓意还朗朗上口,我谢谢他。”
顿了顿,问,“阿响呢?”
田漪说裴响的道号亦是师尊所取,便让白翎心里一沉。若师弟无恙,自然该他亲自想道号。
而且,道号要入了金丹期才有,白翎记得自己入睡前,裴响刚筑基后期。师弟修为暴涨,必然又受了重创。
徐景说:“裴师弟的道号叫‘还阳’。他的功法太凶险了,老是命悬一线,梦微道君金口玉言,取这道号,包他向死而生!”
“还阳真人……”白翎念了几遍,不觉浅笑道,“比我的道号还大白话呀。不过,平安最重要。师尊取得好。”
三人安静一会儿,眼看到了仙去山下,白翎抬头望去。
抱山的古榕年逾千载,突破寿数极限,垂落的根须竟然褪色成霜白,似满头华发一般。山间的草木苍翠依旧,不过,山腰的弟子廊舍,几乎淹没在了葳蕤之中。
徐景低声交代:“白师兄,渡尘真人半身入魔,已不为道场所容了。沉音魔尊将他扣在魔域,听说……他现在是魔尊幕僚。在沉音剑冢与其他三方魔窟的交战中,所向披靡。”
“啊,没死就行!”
白翎见徐景在“听说”后面停顿片刻,心脏上提,待听完师兄的际遇,才将其落回胸腔,如释重负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师兄那么优秀,果然到哪都能升职加薪……嗯。”
两个小辈呆呆地瞪着他。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的立场觉悟有待提高,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说:“不过我相信,师兄是被逼无奈的。他肯定身在魔域心在道。”
田漪“噗嗤”一声乐了,带着他往折雨洞天的出口走:“这几句才像样儿!前面几句,咱们虽然是那般想的,但只能自家人私下说啊,师兄你千万别在外边讲!”
徐景也说:“就是就是,太微一脉贼心不死,五年十载地提请昭雪司,要遣专人去魔域,把诸葛道长捉拿归案、道场问斩。贾济那厮,当上道君后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啊可恶至极!”
白翎皱眉道:“他?”
“是的……原本的七名道君中,问鼎与广寒两位陨落,所以不仅是贾济,咱们师姐也成道君了。总有些八公八婆,背地里指摘师姐是捡漏的,给她取难听的绰号……冯丘没来扫墓,就是因前些天和蛐蛐师姐的人打架,现在还躺床上呢。”
早在多年前,众人在裴府与裴夫人的怨灵缠斗时,曾有一名师弟,被磨盘打断小腿。当时,林暗果断祭出保命灵药,为其白骨生肉,免去了残废。
白翎忽然想起来,那个师弟正是冯丘。他笑了笑,说:“干得好啊,吾辈楷模。就该揍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不过,广寒道君也死了?”
他隐约感觉抓住了关键,问:“怎么死的。”
田漪道:“被裴师弟杀死的。”
白翎:“……”
田漪深吸口气继续说:“他用你的碧落幡献舍给妖王,要再杀一个道君,唤醒老祖救你。是非道君可能算出了会有一劫,勉强保住性命,广寒道君却没那么好运。他们两个,一死一伤,都是裴师弟干的!”
白翎神情凝固,停步在古石门楣前。
徐景干脆也一股脑说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请了你家湖下的怨灵上身!嚯,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强怨灵啊——生前化神期修为,攒了一千多年的怨气,而且有先天剑骨!要不是老祖现世,镇压一切,简直……简直要把折雨洞天打烂了!”
他和田漪紧张地盯着白翎,而白翎脸上一片空白,少顷,眼底涌起无数种复杂情绪。
他使劲一闭目,最后道:“阿响现在在哪?”
“他在全性塔……以戴罪之身,在神教任职赎罪。等等、别走啊白师兄,还没说完!你、你要冷静,裴师弟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如故
全性塔的中部,一共二十层,坐落着拜日神教的三大辖司。
昭雪司掌罪罚自不必提,还有却风司、定水司,一个负责降妖伏魔,旨在扫除邪风;一个源于水能生财,意为“稳固民生”。
辖司之下,又有林立部门。
裴响而今就职的,乃是却风司之笑忘门。
白翎本以为,自己睡一觉过了一百年,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他打倒了。得知师兄师弟俱还健在,他更是满怀欣喜。
没想到,裴响关于他的记忆尽数被洗。师弟记得其他所有人,除了一个姓白的师兄。
在裴响的记忆里,当初拜访裴府、接他回宗的,只有渡尘真人诸葛悟。师尊梦微道君座下,亦仅二名弟子而已。有位师兄排在他和诸葛悟中间,不过因故早亡,从未和他相见。
秘境、黑市、兰林,无数个双人同往、并肩齐归的地方,也都变成了裴响独行所到之处。他对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倒是没忘,唯独白翎,像被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当裴响回忆时,意识照亮一幅幅画面,有一袭白衣身影,始终藏在照不亮的阴影中。一旦他试图注目,白影便像幻觉一般消散,徒留千疮百孔。
田漪和徐景描述了裴响失忆后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诸葛悟也曾被操控记忆,以为白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努力地运用譬喻,助他理解。
然而,白翎明知是怎么回事,仍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任由二人细细形容师弟是如何忘记他的,多听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终于,田漪发现他面上血色褪尽,止住了话头。白翎死到临头都能大笑,眼下却盯着远处的空中某点,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哦,裴师弟他不是刺杀老祖嘛,之后被关在昭雪司,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听说他出来,受到是非道君举荐,进却风司戴罪立功。我们找他的时候,他居然没问起你,我们实在奇怪,忍不住试探,结果就发现……发现他这样了。”
田漪说罢,徐景道:“白师兄,我们问了师姐才晓得,神教会对一些道行高深的罪人,采用剥夺记忆的惩罚,好教他们改过自新。‘笑忘门’全是这种人。”
白翎:“……”
见白翎转过来的神情实在骇然,田漪忙安慰他:“裴师弟和同僚们不一样啊!其他人是把前尘往事全忘了,个个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师弟他,他却记得别的东西,只是……呃。”
“只是忘记了我。”
白翎低声接话,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唇角。
呼吸变得艰难,视野突然发花。但他保持沉默,提气继续走,坚持要去全性塔。
徒步太慢了。白翎伸手向背后,尝试御剑。
可他摸了个空,道:“我剑呢?”
“裴师弟带着呀。他没从老祖手里抢回遗体,但是抢到了剑。我们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你的剑好好背着。虽然……虽然他想不起来那是你的。”
白翎缓了口气,问:“背双剑?”
“不是的,裴师弟自己的剑……在刺向老祖时断了。”
“花谕”断了。
裴响的本命剑。
由白翎带他前往全性塔,手把手教他用塔印抽出的神级剑胆,于两人生死之际自发成形锻成的仙剑……断了。
断在一百年前。
白翎运起神行术,掠往全性塔。田漪和徐景谨记着顾怜的命令,不敢跟丢,在后面猛追。
不多时,熟悉的高塔进入眼帘。白翎径直往里闯,被过会儿才赶上的两个小辈一左一右、使劲搀住。
徐景道:“等等!白师兄,仙友们还不知道你醒了啊——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活了!”
“幸好我带着大师姐的令牌。”
田漪掏出一物,出示给迎上前的神教教徒。一百年过去,塔里服务仙友的教徒们基本换过一批,没人认出白翎。三人走太快,也没撞上哪个相熟的修士。
他们踏上塔中央的莲台,升入天井。
到达三大辖司的楼层后,每层皆是圆形大厅。环状的柜台围绕天井,供神官点卯、访客记名。柜台后面,八条走廊向外放射,通向不同的部门。
却风司位于另外两司中间,眼看已经过了,莲台依然上升。
田漪说:“白师兄,笑忘门个个是神教死士,屠魔狂人,没法直接找谁的。咱得先‘报案’,再小小地付出一点这个——才能见到裴师弟。”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白翎问:“银子?”
“塔印也行。”田漪往袖中掏了掏,转头问徐景,“你带了多少?凑点儿。”
幸好白翎的芥子袋没丢,他说:“当然不用你们出钱。我还有……这么多?!”
他刚把手伸进袋口,便被摸到的大堆塔印一惊。再摸两下,竟有三百枚之多,根本摸不过来。
白翎记得,自己的存货就小几十枚。可能是顾怜给他“收尸”的时候,多塞了一些“陪葬品”。
他立即给两个小辈各塞了一把,说:“之前辛苦你们了。我还有两百枚的样子,能见到阿响吗?”
话音落下,白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喃喃道:“为什么我像个掏空家底只为见花魁一面的穷书生……不是,笑忘门到底什么地方啊,难道有钱就能见他们吗?见他们干嘛???”
“巨款啊——”
田漪徐景却两眼放光,抹着哈喇子收起塔印,见白翎似笑非笑,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花钱是为了拜托掮客,把裴师弟请来。说到底报案属于求助——仙友们想去某地除魔,或者接到了凡家祈灵,又没把握解决祸事,才会来请笑忘门的门客助阵。平时掮客是随机派人的,要想指定人选,最好通融一下。”
白翎记得掮客的意思,好像是中介。
他问:“……那阿响忙吗?”
“忙的,大忙人。他本来就有点传说色彩,行事又快准狠,一年到头都没空档。我们以前还想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来着。奇怪的是,讲了一次,下回见面他又忘了。我们怀疑神教搞鬼,师姐也提醒我们,小心弄巧成拙,反害了他。”
白翎心绪低沉,直觉认为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由于那则修《太上迢迢密文》之人的传言——此道者皆为情种。裴响的所作所为,肯定给是非道君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非要他忘掉师兄不可?
白翎神情平静,但心里一股无名火,无从宣泄,只能盯着莲台。他此时发觉,莲瓣比百年前他带裴响来时,深艳许多。看来莲台不变,只是重刷了好几遍漆。
忽然,脚下停止移动。本层的牌匾刻着“云来馆”,仿佛三大辖司共用的会客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