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泉思茶
柳晤言丹凤眼骤然睁大, 不可置信地摸上了自己的脸, 同样是薄皮挂着赘肉,摸起来松松垮垮, 失去了水分与弹性。
“我......老了?这难道便是山中方一日, 世上已千年?”他略略看了看周围的景色,他已不在小院的厨房之中, 而是来到了一处空旷的草地。
前方的那条小径仿佛有着什么魔力,柳晤言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他咽了咽口水,心情是难言的诡异。
仙人的考验不仅仅是做梨花酥那么简单......究竟前方是什么在等待他, 难道是死亡......?
他上了年纪, 没走几米便喘起气来, 仿佛心肺被什么人用手扼住了一般, 压得他喘不上气,脸庞也渐渐泛起了红潮。
忽的,前方出现了柳府两个大字,他的双腿骤然停滞,下一秒却强忍着痛与窒息之感,不要命一般地奔跑了起来。
是什么?那里面会是什么?他的心紧缩在一块儿, 仿佛是体会到了主人的迫切心情,竟然奇迹般地供养成功,肾上腺素极速分泌,让他十分钟就跑到了柳晤大门的台阶上。
近乡情更怯,他干枯的手缓缓地举起又放下,最终只听见了一声说不出来的叹息,那只手坚定地握住了金色的门环,用力将柳府的朱红色大门推开了。
无言的风吹卷着院中因久无人打理的落叶,那夏日中总是盛开的缸中荷花,冬日里化为残荷为他弹奏雨声的荷花,如今也只剩下了那残破的灰白色缸体。
柳晤言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的凄凉之景,他的心不由地七上八下。
不会的,不会的。柳晤言刚刚的飞奔已经耗尽了他这具风烛残年的躯体最后的一丝力量,此刻肾上腺素的退去,将之前被掩盖的痛苦成倍还给了他,仿若有一座不周山压在了他的脊椎之上,令他再难动弹。
“不!”大厅就在前方,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停在这里。
于是他干脆趴在了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爬去,无尽的灰尘沾染在他的身上,惹得他本就脆弱的肺部泛起阵阵痒意。
“咳咳咳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灰白的面容也泛上了诡异的红晕,仿佛要将整个肺咳出来一般。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抓住了堂屋的门槛,柳晤言艰难地抬头,便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厅堂里一瞬间亮起温暖的黄光,照耀在老态龙钟的柳晤言身上。
那双眼仿佛替他注入了青春的活力,让他四肢的酸软无力瞬间褪去,疼痛更是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娘亲!娘亲!”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年轻,竟突然恢复了二十几岁的模样。
“阿言......”苏云梦慈爱地蹲下将他扶了起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可柳晤言刚伸出手去触碰她,她却像纸糊的一样,瞬间碎成了轻柔的飘絮,一阵强烈的风袭来,她便随风飘散了,无影无踪。此地便只剩下了漆黑一片的大厅,静得让人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仿佛处于无人的深海,只剩下绝望。
“娘?!娘?!”无限的惊恐从柳晤言的喉咙中飞了出来,拼命地扑向那虚无缥缈的飓风。
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一般,只是这具身体中复发的活力却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柳晤言强打精神,他凭着记忆一步一步地在黑暗中行走,右手似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不断地向前摸索。
终于!他修长的手指触摸到了一个圆筒,是火折子!惊喜瞬间在他的心中迸发。
柳晤言迫不及待地拿起它,依次点燃了屋内所有的灯笼。随着昏黄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大堂正中央摆着的几块楠木瞬间杀进了柳晤言的眼中。
他脚下一软,猛地跌落在了地上,惊起万千灰尘。
“什么?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眼泪几乎是片刻便砸在了红木地板之上,溅起的小小水珠裹挟着灰尘打湿了他宽大的衣袖。
楠木散发的金光似千万根银针扎在柳晤言的眼球上,他的眼睛红得似宝石,顷刻间便要滴落下血泪一般,他踉踉跄跄仿佛喝醉了酒,七扭八歪,全然不复平时的温雅模样,走到那柏木桌旁。
“苏云梦,柳星海,柳晤语......”他一字一句地念着他们的名字,声声泣血。
若是他们全都不在了,又是谁为他们立的牌位?他几乎是马上就要晕过去,胃部强烈的席卷了他,令他做出干呕的动作,一瞬间倒地不起。
“阿言......阿言是你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远方,却进入不了柳晤言麻木的脑海,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是保留了呼吸而已。
“咚...咚...咚...”是拐杖敲击在地上的声音,那人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眼睛仿佛看不清楚一般,越凑越近,几乎就要挨到柳晤言的脸上。
柳晤言猛地惊醒,一下便坐了起来,撞到了那个老人的额头,发出了一声闷响。
“哎哟哎哟。”老人扶住额头,龇牙咧嘴地直叫唤。
柳晤言不由地仔细看了看他,难道是柳管家?可他年纪修为皆普普通通,娘亲和爹爹都去世了,他又怎么能活下来呢?
而且他脸上的神情,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熟悉之感?
“小凌!”柳晤言猛地唤出这个萦绕在他心间的名字,他焦急地握住了凌飞度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还好吗?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试炼,语气中充满了希冀,仿佛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
苍老的凌飞度被他捏地疼痛不已,瘦骨如柴的手“啪”的一声打在柳晤言的手背上,骂道:“你放开我,老头子都快被你捏成碎片了。”
柳晤言这才如梦初醒,施施然地松开了捏住他肩膀的手。
“阿言......我老了,你怎么还是这一副年轻貌美的模样?我都快怀疑是不是什么狐狸精变来哄骗于我的了。”凌飞度年轻时圆润的狗狗眼此刻已经下垂苍老,头发也全都白了,但还是一副精气十足的模样,笑着打趣道。
柳晤言瞳孔猛缩,这不是他的小凌,或者说不是和他一起吃了梨花酥晕倒的小凌。
难道他来到了异世?那他突然的从垂垂老矣变回青葱少艾又是怎么回事?
凌飞度见他不说话,默默地靠了过来,躺在了他的怀中。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菩萨还是保佑了我的愿望,让我在寿数将近之时再和你见一面。”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一字一句仿若惊雷一般打在柳晤言的心上。
“你是说,你也要离开我了?”柳晤言的语气中夹杂着强烈的颤抖,他慌忙地扶起凌飞度的身体,想好好看看他,却只看见了他紧闭的双眼与乌黑发紫的嘴唇。
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小凌?!你别吓我!你醒一醒好不好......”柳晤言又哭又笑,素来沉静的面庞好似裂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落了满地,却无人会替他拾起。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恍惚间他好似看见了凌飞度做了个鬼脸,笑着嘲笑他上了他的当。
“阿言真笨!哈哈哈哈哈哈。”凌飞度笑地前仰后合。柳晤言的嘴角刚刚扬起,可那道活力四射的身影却如水中花镜中月,可见而不可得。
怀中凌飞度的身躯已经渐渐发硬,世上唯一一个最后一个能温暖他的人也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仿佛痴了,抱着凌飞度的尸体不撒手,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怀中的尸体开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阳光洒在了他的右眼上,似黑暗中的救赎。
一个声音突然响在了厅堂之中,那声音似男似女,似老似少,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结合体。
“道友......可曾悟到什么?”
柳晤言淡淡地笑了笑,唇舌仿佛已经失去了功能,极为艰难地吐出只言片语:“我,要我的家人和我的爱人。”
“道友......人世间,生老病死本就是天数,你又何必强求?”
“天数......命数......我偏不从!”柳晤言仿佛要将自己的心给掏出来,字字含恨。
“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的梨花酥很好,但我要告诉你,逆天改命的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在乎!”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哪怕是要用你的命?”
“有何不可......”他低头摸了摸凌飞度苍白肿胀的脸,又抬头望了望供桌上的三个牌位。
“我只要他们,只要......”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发出了一声淡而又淡,低至不可闻的叹息。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①
第97章
“阿言...阿言...阿言!”
柳晤言睁眼便看见了满脸通红, 大大的狗狗眼里不断流出泪水的凌飞度。
而他正躺在凌飞度的怀里,其他三人则面色痛苦地倒在厨房的各处,显然还在梨花酥的幻梦之中。
他抬起手替凌飞度擦去眼泪, 艰难的地张口道:“小凌......还能见到你真好, 不要哭。”
凌飞度只是猛地摇头,泪水因着他的动作甩落, 似一串晶莹的珍珠一般落在柳晤言的眼角,那么浑然天成, 就好似真的是从柳晤言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一样。
凌飞度猛地抱紧了柳晤言, 双手勒着他的肩膀,好似要将他揉断了, 变成一截一截的躯体, 与他彻底的交融,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再也不分开。
“小凌......你再抱下去我要断气了。”柳晤言轻笑一声,悦耳动听的声音钻入凌飞度的耳孔,似强效安慰剂一般, 让他慢慢放松了下来。
凌飞度缓缓地放开了柳晤言的肩膀, 手从他的背上滑落, 最终握住了柳晤言的双手, 轻轻地,就好似他像瓷器做的一般。
他哽咽了了一会,身体一抽一抽地似被人欺负了一般,良久才道:“你还开玩笑......你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你要答应我,不允许像幻梦里那样离开我。”
“当然,我也不会像你的幻梦里那样离开你。”
他们俩都是聪明人, 自然知道对方的幻梦甚至其余三人的幻梦里会是什么。
失去最重要的人,你可以接受吗?
是苍凉的接受现实,还是拼命的去挽回?
柳晤言漆黑泛紫的瞳孔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忍,但他还是坚定的拍了拍凌飞度的手,轻轻说道:“不会,我不会离开你。”
换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也不能算离开吧?他的心中涌上无尽的苦涩,天道给了他们优越的天赋,却也安排了无尽的考验。
下辈子,他只希望和小凌,做一对平平凡凡的恋人。
......
不知过了多久,其他三人也渐渐从幻梦中苏醒了过来,皆是一副有所顿悟的模样。
郁双双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扑到他们二人身上,笑嘻嘻道:“多谢柳大哥和凌凌,让我知道了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的。”
“我不应该因为那些小事就离家出走......是时候回家了。”她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代表郁家家主的戒指,脸上的惆怅一闪而过,复而换上了坚毅的眼神。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①
那边的两位从苏醒过来就一直低着头默默不语,此刻听见了郁双双念的这句诗,竟是同时抬起头来,眼睛中闪过奇异的色彩。
他们异口同声道:“你在幻梦中的批文也是这首诗?”
公冶岚本以为只是和郁双双得到了一样的批文,但方涿的声音也和他同时响起,他才惊讶地发现他也是这句批文。
他的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感情,那是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的神情。他仿佛褪去了那层花花公子的皮囊,真正地显露出了他的内心。
公冶岚那双含情眼专注地看着方涿,起身将他拢入了怀中,他淡淡的话语如水一般倾泻而出:
“小涿,我是合欢宗宗主之子,我父母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从小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到处走,仿佛只是双修的副作用一般,永无止境的产生。”
他抓起方涿的手亲了亲,又去抚摸他略显正直的眉眼,“你啊,呆瓜一个,是不是被我伤透了心?经历了这次幻梦,我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方涿的仿佛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之中,他木然的双眼缓慢地眨了眨,修长的睫毛像松针一般扎手,脸也渐渐红了起来,猛地扑进了公冶岚的怀中,却什么也没说。
公冶岚自我感觉良好,还以为他的小朋友是害羞了,大咧咧地朝着其他三人挥了挥手,护短道:“害,别看了,我家小朋友都害羞了。”
岂料怀中的方涿却开口了,“那我也道歉.....你不知道在幻梦里我有多害怕,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