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暮同归
纪见山退休后喜欢练字,笔力苍劲,走势大开大合,字是好字,但纪暮觉得还是少了几分洒脱,许是执笔之人多思。
纪见山身后提了一副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出自王维的《终南别业》,好诗,好心境,只可惜大多数人更喜欢追逐高处的风起云涌,哪怕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不愿意退一步安一世。
十分钟后,纪见山最后一笔收尾,抬头看向纪暮,“你来了,除了你曾叔,全家就你最清楚我的练字时间,下次可以晚点过来,免得我这个老头子浪费你们年轻人的宝贵时间。”
“爷爷说笑了,陪您怎么是浪费,爷爷的字好,能一观是我的福气。”纪暮聪明,真心想捧着人,能让人看不出分毫心思。
纪见山听了,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几分。他将刚写好的一副字拿给纪暮,“来,念念,今天新抄的。”
纪暮接过,念道:“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念完发现纪见山静静看着他。
纪见山上了年纪,脸上皮肉松弛,年轻时不爱笑,老了也不曾变,站着不说话时面色更显威严。
纪暮眸子温沉,假装不懂暗示,恭恭敬敬道:“爷爷这诗选得好,不过人生如意不如意,在我看来不是以金钱权势相衡量。万事只求半称心,偏我是个浑人,还是想求个完完全全的称心,至于结局如意不如意,我不后悔,亦不打算回头,多谢爷爷教诲。”
纪见山愣住,没想到纪暮会这么直接,一点情面不留,同时又让人无法挑错。
纪暮刚来纪家时,许多人轻视他双亲不慈不护,可正因为如此,纪暮一旦成长,铁了心离开,纪家再无人可牵绊住他。
纪见山不知道,上辈子的纪暮念着恩,心软过,输得难堪又狼狈。
“一周过去了,你还是想走吗?”
“是的,爷爷。”
“小暮,你真的不介意小舟进公司吗?”
纪暮耐心解释,“爷爷,真的不介意。”
“离开纪家后,你想要什么?”
“全凭爷爷做主。”
纪见山看着软硬不吃的纪暮,心里憋闷,挥手道,“你先下去。”
话没说完自己先转身,像是气不懂事的晚辈。
纪暮深深看了眼纪见山,鞠躬行礼。
欠与不欠,时候到了终该有个了断。
“是,爷爷保重。”纪暮说完转身离开书房。
刚出门口,突然伸出一双白皙细嫩的手将纪暮拉住,在他出声前,伸出纤纤食指比了个噤声动作。
第9章 受伤 你也让我后怕
手的主人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皮肤白皙,眼眸清亮,伸出食指放在唇上,意在提醒纪暮别说话。
随后揽着纪暮手臂将人带回自己房间。
女孩叫纪幸,大伯纪鸿的女儿,纪家孙字辈唯一的女孩,真真正正的掌上明珠,连一向严肃的纪见山都宠得不行。
关上房门,纪幸抓着纪暮的手松开,改成双手环抱住纪暮。
“三哥,我回来了。”话音泠泠,雀跃之声难以掩藏。
纪暮初到纪家时,纪幸还是大伯母肚子里两个月的胎儿,纪暮看着她出生、成长,小小的粉团不知不觉间已亭亭玉立。
可能是纪幸有记忆开始纪暮就待在纪家,所以她是纪家人里对纪暮最纯粹的人,加之纪暮脾气好,肯耐心陪她,跟纪暮很是亲近。
纪暮已经许久没见她了,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柔和一片,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下周的票?”
纪幸松开纪暮,“没办法,谁叫我女神这周要在宁城开演唱会。”
说完从袖子里扯出两张票,眼神兴奋,双手合十恳求道,“三哥,你可以陪我去吗?求求你了。”
纪暮对这个妹妹没办法,“好,怎么不叫舟哥陪你去?”
小姑娘听了抱怨道:“大哥忙着没时间,二哥不靠谱,上次说好陪我去逛街,到了地方才知道他还叫了女朋友,让我当电灯泡。我只有你了,三哥。”说完大眼睛直勾勾、可怜兮兮望着纪暮。
纪暮没法拒绝这个小姑娘,叹了口气答应。
另外,纪见山好像还没告诉纪舟自己打算离职的消息。
一看时间,“明天?”
“对啊,三哥有事?”,纪幸可能是担心纪暮不陪她去,眼神带了几分哀求。
纪暮见了心软,笑道,“没事。”
纪暮今早刚接到中介的电话,说他想买的那套房子,房主在听完纪暮最新条件后同意卖房,毕竟有钱人也不会嫌钱多。但那个人提出要求,想要看一下购房者本人,约了明天下午三点见面。
看了演唱会时间,下午四点半到七点半,好像也来得急,抬手抚了抚纪幸的脑袋。
隔天,因为见房主的时间与演唱会开始的时间相近,纪暮从家里出发时带着纪幸一起,房东见过纪暮本人和名片后乐呵呵签了购房合同。
比预想顺利。
纪暮和房东聊房子的时候,纪幸在不远处等候,隐约听见谈话内容。
纪暮靠近后,见她一脸凝重,紧盯着纪暮手里的合同。
“三哥,你真的要搬出去住吗?”
“小幸昨天在爷爷的书房门口不是已经听到了吗?”纪暮看着这个女孩长大,昨天她慌乱震惊的神情虽然很快被笑颜代替。但纪暮知道按着纪幸的性格,如果不是偶然听到他和纪见山的对话,知道纪见山在生气,她早就跑进去撒娇。
“三哥,我不是故意的,”纪幸连忙解释。
纪暮也知道,她只是想将回家的喜悦分享给家人。
“小幸别担心,三哥是个大人了,搬出去住是很多成年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我和爷爷没吵架,你不是也听见了吗?”纪暮轻声安慰。
“可是我还听见你要离职,还提到大哥,这件事是不是和大哥有关?”
纪暮刚想出声,纪幸又接着说:“三哥,是不是我们......”
纪暮看着逐渐学会忧愁的妹妹,他知道纪幸以后会知道纪家并非如她表面所见,但仍旧不希望她过早接触亲人间的亲疏算计,温声道:“不是,别瞎猜,小幸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爷爷,我也是他的孙子,如果我不提,他不会把我赶出公司、赶出纪家。”
“而且我出去住又不是不回来了,到时候房子装修好了,你可以随时过来。”
纪幸听完紧绷的小脸缓了几分,没过多久脸上又浮现出笑容。
纪暮明白自己与纪家的关系不可能那么快一刀切断,纪见山还活着,以后难免还是要碰面。
有些事只能慢慢来,不然多疑的人不会知道他是真的甘愿退出纪家。
两人赶到音乐厅时,行人已陆续入座。
纪幸从小学习乐器,涉猎乐器不少,尤爱钢琴和小提琴。纪幸自身实力不凡,她崇拜的人自然不简单,只是纪暮没想到她的偶像是天才音乐家白雯。
白雯出身音乐世家,名声享誉国际,是音乐界闪亮的明珠,同时也是司定渊的妻子,司逐行的大嫂。
外界传闻司定渊宠妻如命,从不错过妻子的每一场音乐会。纪暮静默不言,眼神却巡视四周,果然在前排发现了与司逐行几分相似的司定渊,心里产生结交的念头。
上辈子司家三父子的灾祸皆是人为,司家人于纪暮有恩,纪暮想阻止悲剧发生。
他可以选择找个机会提醒司逐行,但这辈子的司逐行太过年轻,司定渊是最好的人选。
白雯精通多种乐器,最爱箫、笛、古琴等传统乐器,但她作为音乐界的天才,钢琴小提琴也是业内翘楚。
这样一个天才,上辈子司定渊死后,再也不肯在人前演奏,被许多人叹惜。
司定渊不肯错过白雯的每一场演奏,司定渊死后白雯再不敢抬低眸望台下。
纪暮不懂司家人的深情,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懂司逐行的善意,不懂为什么司逐行会拼命抓住坠入深渊的自己。
突然,台下灯盏尽灭,舞台中央投射的白色灯光成了唯一一抹亮色,众人眼神倏然聚焦台上。
白雯一身紫色曳地长裙缓缓走来,对着台下一片暗色,眼睛直直望向一个地方,轻轻一笑后弯腰行礼走到钢琴旁落座。
指尖微动,音乐声缓缓入耳。
台上演奏家优雅得体,偶尔抬起的目光常落在某处。
许是在看她的爱人。
司逐行死后,律师公布的遗嘱内容震惊的不仅是公司股东和媒体,还有纪暮这个当事人。
纪暮因着司逐行替自己出差身亡心怀愧疚,曾和白雯提出想要将司逐行给他的股权转让至她名下。
白雯拒绝了,她双眸平和,将纪暮递给她的股权转让书退回,说道:“死去之人的遗愿,是他对世间最后的眷恋,阿行将你看做知己,将股权给你,是因为他相信你值得,纪总别辜负了。”
“你值得”,轻轻三个字,好像洗去纪暮灰蒙蒙半生。
白雯起身时,看着仍旧愧疚的青年,眼底闪过一抹沉思,末了安慰道:“纪总,阿行对你不一样?他比所有人都希望你好,也比所有人更信任你。”
也许从那一刻,纪暮亦获得一次重生。
音乐结束后,纪暮将纪幸送到提前安排的纪家司机车上,叮嘱几句后返回音乐厅。
纪幸想问原因,但看着纪暮隐隐焦急的神情,以为他有要事,于是挥手作别。
纪暮返回音乐厅,正想找机会见一面司定渊,但一想到白雯在台上的表情,冷静下来又觉得这夫妻俩接下来可能另有安排,实在不适合打扰。
情绪混乱中,一个十一岁男孩突然从拐角处出来。
现在虽然已散场,但场内并非空无一人,一对带着六岁女童的夫妻可能考虑到孩子尚小,于是选择了最后离场。
女童手里拿着一个圆球,不小心掉落在地,抬脚去追,她跑得急,父母一时没留意,十一岁男孩为了避让突然冲出的女童往旁边一躲,撞在旁边的宣传牌上。
在宣传牌即将倾倒的瞬间,纪暮冲过去将男孩护在身下,一股重量突然陡然落在纪暮背上。
女童爸爸见状赶紧跑过来扶住宣传牌,被吓到的女童突然大哭,被她妈妈抱在怀里安慰。
身上轻松的瞬间,纪暮赶紧查看男孩,“文桉,你有没有伤到?”
司文桉没受伤,刚从惊险中反应过来,“叔叔我没事,你还好吗?”
纪暮检查司文桉的身体,见他没说谎突然松了一口气。
“叔叔,你认识我?”显然,男孩听到了纪暮叫他的名字。
纪暮晃神,是了,这辈子,他不应该认识司文桉。
上辈子司定渊死后,白雯很长一段时间沉溺于悲伤,司文桉大多数由司逐行接送上下学,周末放学也多由司逐行照顾。
纪暮被司逐行带回山水云天,等他真正走出来,司逐行经常将司文桉带回家中,纪暮与这个孩子很熟。
纪暮知道司逐行费了很大精力培养这个孩子,自己对他亦多怀关切,怜惜之情比对纪幸不遑多让。
后来司逐行意外身亡,纪暮学着司逐行仔细教养这个孩子,毕生所学尽数传授。
司文桉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纪暮一路扶持陪伴。后来司文桉接替纪暮掌管华酌时,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青年,纪暮由衷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