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渔观火
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没抬头看崔遗琅,只是轻声喃喃:“回去?回哪里去?哪里都没有我的去处。”
这话却不是在做戏了,有那么一刻,周梵音是真的觉得他这辈子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在崔遗琅找到他前,他的马因为疲惫再也不肯往前走,他只好下马,抱着孩子坐在竹林里发呆,等一个人来领他回去。
林中风声习习,竹叶散乱,周梵音不由地回想起他的前半生,坊间戏园里的芸芸众生总是对高门玉户里的秘辛往事好奇不已,而他便是深宅大院血雨腥风的一个缩影。
他的出生并不光彩,他的父亲娶了高门大户的女儿又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醉酒后将个美貌的侍酒奴婢拉进厕所里幸了一回,然后就有了他。
嫡母善妒,他姨娘无奈把他当女孩养大,直到长到七岁,他才知道他其实不是女孩,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扭转自己的性别认知,可那又能怎么样?他照样要男扮女装苟活下去,二十年来在周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有时候,他也会嘲讽自己:我这个鬼样子,和宫里的太监有什么区别?哦不,太监至少是真的被割掉那块肉,所以才变成不男不女的妖物。
到了一定的年岁,周梵音也和正常的少年一样有了“尿床”的经历,那诚然是种甘美又酣畅淋漓的享受,苏醒后细细回想不免脸红心跳,纵然看不清梦里那人的长相,却也令心驰神往。
一开始,周梵音还以为他是害了什么病,所以才会尿床,吞吞吐吐地告诉姨娘后,姨娘关上门,抱着他在屋里大哭了一场:“我可怜的儿,你这辈子算是让我给耽误了,可为了保住你的命,姨娘不得不这样做,你就不该托生到姨娘的肚子里。”
他这才明白那不是生病,但他没有告诉姨娘的是,在梦里他是那个躺在下面的。
这十几年男扮女装的生活终究是扭曲了他,青春发育的那几年里,周梵音也渐渐发现虽然他已经没有性别认知障碍,他很清楚他是个男人,他欣赏并喜爱女子的美丽,但他并不能对女子萌生出欲念之情。
相反,因为性格孤僻,常年躲在闺房里,除了焚香弹琴,周梵音最常用来打发时间里的就是看话本,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爱恨情仇他不知道看过多少,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少年将军的故事。
他在尝试代入,代入话本的小将军,仿佛自己便成为话本里的主角,在沙场上金戈铁马,肆意挥散热血和汗水,享受他从未拥有过的肆意人生。
有一次,周梵音难得没有呆在屋子里焚香弹琴,他站在花园的秋千上荡秋千,因为姨娘不在身边,他可以使出全部的力气,荡得很高很高,几乎要越过周府的那一堵墙,几乎要荡到外面去。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逃,从这座死寂的宅子里逃出去,从这个叫周梵音的活死人躯壳里逃出去。
眼下,周家人死得死,散得散,按理说也该是他脱身的时候,可天意弄人又将他送到江都王府。
周梵音叹气:可就算是恢复男儿身,我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碌之辈,天下虽大,可战争连连,我又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样想着,周梵音脸色怅然地抱紧襁褓里的小世子,似乎想从那小小的身子里汲取到一丝暖意。
崔遗琅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当他是那个负气出走的王妃娘娘。
他在周梵音面前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雪青色的锦帕,无声地递给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妃哭得那么厉害,她一定是因为太难过了,所以才会那么哭。
这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王爷的妻子是该王爷来哄的,可他见不得女人流泪,这会让他心痛地想起他的母亲梅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柔弱的女子,世道艰难至此,总有人有责任承担起一切。
如果他有能力的话,能扛起一点便是一点,能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
周梵音泪眼婆娑地抬头,他等的人来接他了,薛焯又赌对了,崔遗琅真的会亲自来找他。
这是周梵音第一次见到崔遗琅披甲持刀的模样,果真是仪表瑰杰,英气逼人,少年将军这个词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难怪薛焯那么想要他,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谁会不喜欢他呢?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开始,周梵音就明白,自己很羡慕他,又或者说,是妒忌他。
明明他出身比自己还要低微,可他的运道却比自己好上十倍百倍,姜绍虽然人品值得商讨,但对崔遗琅无疑是有知遇之恩,崔遗琅这颗明珠从而在他手里大放光彩。
在京畿时,周梵音也无数次在薛焯口中听到这个少年的事迹,说他不到十八岁便斩杀武安侯,一举名扬天下;赞他杀人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美到极点;又恨他敏感多情,迷惘无知,糊涂难缠,是古今第一痴人。
这个少年是那样的耀眼,身上的光芒简直要刺伤他。
其实早在薛焯决定把他嫁给姜绍之前,周梵音便听说过“崔遗琅”这个名字,不过是在他嫡母的书信里,崔遗琅第一次成名是他在桃源村杀掉平阳侯嫡子薛澄,以一当百差点杀出重围。
消息传入京畿,嫡母怒不可遏,在得知崔遗琅乃家伎所生后,更是骂他“贱人生的贱种”,但周梵音却不置可否,他不喜欢那个愚蠢跋扈的表兄,反倒对这位名叫“崔遗琅”的少年留了心,后来他在龙岭关斩杀武安侯名扬天下后,周梵音甚至还亲自为他谱了一支曲子。
这就是他最崇拜的少年将军啊。
可当话本的小将军真正地出现在生活里时,周梵音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另一面,离崔遗琅越近,他却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妒忌,就像离太阳越近,就会被它的光芒灼伤一样,他的光芒反衬出自己的阴郁和不堪。明明是同样的年纪,怎么处境就这么云泥之别呢?
他的一切都是周梵音深深地羡慕的,可越是羡慕,周梵音便越是妒忌,一股强烈的破坏欲涌上心头。
他想和薛焯一起毁掉他,可是……
“我恨死你们了,我恨死你们了!”
周梵音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锦帕,反而在崔遗琅惊愕的眼神下,猛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恨薛焯是因为他用亲人威胁他,让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违心之事。
恨姜绍是因为他虚伪狡猾,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恨崔遗琅……或许是恨他赤子之心,简直是个烂好人,他就是这样的好,让周梵音连真正恨他的理由都找不到。
最羡慕的是他,最嫉妒的是他,可最想成为的……也是他。
“王妃,将军,原来你们在这里。”
当循声而来的卫兵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往日扑到崔将军怀里啜泣不止的王妃,而崔将军也一脸怅然地接住她和她的孩子,一副想推开又不忍推开的模样。
他们面面相觑,这不太对劲吧?王爷若是问起王妃出逃一事他们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王妃扑到崔将军怀里哭吧,王爷可是真龙天子,原来真龙天子也有被绿的一天。
好容易等周梵音止住哭泣后,崔遗琅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王妃,请跟在下回府吧,外面不安全。”
周梵音点头,将半边身子靠在崔遗琅身上,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崔遗琅看向四周的卫兵,不知为何,在接触到自家将军的眼神时,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移开目光,仿佛自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
“既然已经找到王妃,现在就起身返程吧,辛苦诸位了。”
这时,有个骑兵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将军,兄弟们现在都腹中饥馁,前面有个客栈,不如我们先去那里歇息一会儿,用过晚膳再走,将军意下如何?”
崔遗琅思忖片刻便同意了:“也好,启程吧。”
安阳客栈。
客栈难得一次性接待那么多客人,白日都在打瞌睡的店小二如今忙得脚不沾地,诸位将士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算热闹。
崔遗琅则坐在客栈前的那棵老榆树下,一面警惕地侦探周边的情况,一面慢慢地给他的赤练刀上油。
这时,周梵音抱着世子走到崔遗琅身边,她在客栈里重新梳洗过一番,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只有还有点红肿的眼睛看出她刚才哭过一场。
见她暂时情绪稳定,崔遗琅心里也松了口气,担心地问了声:“世子殿下怎么样?还哭闹吗?”
周梵音回道:“不碍事,刚才向老板娘讨了些牛乳喂给他,他吃饱了睡得正香呢。”
她走近几步,将襁褓里的世子给崔遗琅看,小世子睡得正香,肉乎乎的拳头捏在腮边,小嘴红艳艳的,很是喜人。
崔遗琅不自觉地轻笑起来,他点头:“用完晚膳,我们就赶路回江宁郡吧,以免夜长梦多。”
他也没料到周梵音能一口气跑那么远,这都快到淮南郡的边界了,离战场越近,他们的处境便越危险。
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氛围还算融洽,崔遗琅好心道:“把世子给我抱着,殿下您去歇息一会儿吧。”
想到什么,他顿了一下:“如果您放心我的话。”
周梵音摇头,轻声道:“没关系,我不累,倒是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她说这话时,神情似乎很是娇怯地抬眼去看崔遗琅,因为车马劳顿,她身上没什么鲜亮的首饰,脸上也不施脂粉,却更加显得她冰肌玉骨,容色秀美,眼神里半是愧疚,半是羞涩。
想到白天两人的肢体接触,崔遗琅有些尴尬地移开眼神,只道:“这只是我该做的。”
他们俩人的关系其实也尴尬得很,论上下尊卑,周梵音是江都王妃,也是崔遗琅的主母,可他同样和自己的主公有过不正当的暧昧关系,无论用什么方式相处,都显得别扭得很。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他真的不想再沾染任何风月情债了。
这时,客栈掌柜上前道:“二位客官,这太阳都要下山了,不如在我们店里歇一晚,明日再赶路如何?我们还有一间上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正好给你们夫妻二人住。”
夫妻?
两人都是一愣,掌柜还在说恭维话:“白日我见这位军爷风尘仆仆地赶路,还向小的打听有没有抱孩子的女子路过,原来他是找夫人您呀?哟,军爷和夫人果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床上打打架,这不就和好了吗?说不定还能给小少爷添个弟弟或妹妹呢。”
越说越离谱,崔遗琅听得面红耳赤,几次三番想打断,可掌柜的走南闯北,嘴皮子利索得很,硬生生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他这副羞恼的样子倒是让周梵音看得心里一乐,给掌柜打赏了一锭银子,抢先回道:“多谢掌柜,不过住宿就不必了。”
听到回复,掌柜虽然心里失望,但也见好就收,接过银子后便不再叨扰。
老板走后,周梵音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她好久没有那么放松地笑了。
她的笑声让崔遗琅不自在地脸红,小声埋怨道:“您怎么不解释呢?”
周梵音不在意道:“出门在外,何必那么在意身份呢?你也别叫我王妃,万一被人听去暴露身份,平白招惹事端。”
笑到一半,她似是想到什么,眼中闪过莫名的伤感和愧疚,她坐到崔遗琅身边,神情似乎有些犹豫:“如……崔将军,你会不会讨厌我?”
崔遗琅很是诧异,恭敬回道:“殿下,您千万别多想。”
周梵音冷笑一声:“你别跟我说这种客套话,你直接回答我,我回到江都王府,破坏你和姜绍的好事,你有没有恨过我?”
崔遗琅沉吟片刻,坦城道:“我不恨你,我们之间的纠葛因姜绍而起,您也不过是牵连其中的无辜人,我没理由恨你。”
“那你恨姜绍吗?”
“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永远不会真正地恨他。”
这下周梵音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少年似乎从来都不会有怨恨这种情绪,他钦佩他的品性人格,但有时也会为他感到不值。
可周梵音还是不解:“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崔遗琅叹气:“只是有点惋惜吧,我们都没在正确的时机做出正确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我后悔了,我和王爷有过美好的时光,至少在那一刻我是开心的,有过这样的回忆,对我来说也足够了。而且,后退一步或许对我们都好。”
“那我呢?你是怎么看我的。”
她吞吞吐吐地问出这句话,似乎也没有期待能得到个好答案。
崔遗琅轻笑道:“你是王妃,是我的主母,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不知道为何,听到那句“我会保护你”,周梵音心口一热,不知道为什么连眼眶都湿润了。
这时,周梵音看见他腰间的望湘人,忍住眼中的泪水,转移话题道:“你还会品萧?”
从前周梵音只知道他是军中武将,是那种只会行军打战的莽夫糙汉,却没想到还有这等情操,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崔遗琅回道:“只是略通一二而已,自然是比不过王妃娘娘的。”
他听过周梵音的琴声,可以说是当世无出其右了,是个实实在在的才女。
其实周梵音也不是生来就痴迷古琴的,只是他总得给自己找个发泄的方式,不然他早在成年前就发疯了。
周梵音在音律方面却是毫不自谦,笑道:“若是有机会,我向将军讨教一二可好?”
崔遗琅不好拒绝,便道:“回到江宁郡后,若是有时间,我自然义不容辞。”
也不知道他这话里是触碰到周梵音的什么禁忌,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垂下眼看向襁褓里的小世子,神情里有几分凄苦的味道。
两人之间再无多话,崔遗琅起身去喂马后,周梵音对着他的背影,无声道:“对不起……”
谁也没听到。
在客栈用过晚膳后,众人起身继续赶路,当他们行走到一处狭窄的山谷时,崔遗琅环顾四周,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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