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渔观火
至于怕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害怕自己孤孤单单地死在山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连尸骨都被野兽啃噬掉,在这世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他这样一哭,反而把阿芷吓得不轻:“你怎么哭了?”
她心里古怪地想:真奇怪,他哭起来像个女孩似的。
白老爷子本就是个心肠柔软的人,见他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眼神委屈得不行,慈祥地安抚他道:“别怕,你这是在我家里,我和阿芷上山捡松茸的时候,看到你倒在草丛里,浑身都是血,身边还有两把刀,发现你还有气,就把你捡了回来。”
崔遗琅语气哽咽:“我以为我要死了,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他在那群反贼面前拔刀冲上前,心中没有丝毫畏惧,根本就是个杀胚,但躺在床上凄凄惨惨地喊娘时,完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孩子当然会眷恋母亲温暖的怀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意识到眼前这个老人和少女是他的救命恩人后,崔遗琅止住喉咙间的哽咽,忍住后背的疼痛,从床上挣起来,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
阿芷手足无措地想上前把他扶起来:“唉,你这人还真是的……”
可她怎么也扶不起来,明明这男孩细胳膊细腿的,力气倒是不小。
崔遗琅硬是跪在冰冷的地上,朝老人和少女行了个礼,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痛得满头大汗,嘴唇苍白,但还是声音虚弱道:“多谢您老和这位姑娘的救恩之命……”
白老爷子见他不顾身上有伤,依旧强撑着下床行礼,便知道他救下的这孩子是个心性纯良的,一时也放下心来。
崔遗琅行过礼后,阿芷连忙把他扶回床上躺下,口中忍不住嗔怪道:“好了好了,你伤口还没好呢,要谢也不急于一时嘛。”
躺回床上后,崔遗琅如实道:“我姓崔,名遗琅,原是江宁人,不瞒您老人家,我本来是去北方寻亲的,结果刚出淮阴郡,当地便发生起义,我在赶路的路上遇到了叛军。这群贼人屠杀逃难百姓,我实在看不下去,出手阻止他们,可他们人多势众,我寡不敌众,杀掉那群人后只能狼狈地逃离,最后晕倒在山间。”
这时,那个搀扶老人的少年突然出声道:“你胡说,起义军的人都是因为官府欺压,才怒而揭竿而起的,怎会做出这种事。”
白老爷子忙呵斥道:“阿术不得无礼!”
被爷爷呵斥,男孩别过脸没再说什么,但眼神中满满都是不服气,倔强得很。
老翁对崔遗琅介绍道:“这是我孙儿孙女,老汉姓白,这里是桃源村。”
在他的讲述下,崔遗琅才知道这是个靠近大山的小村庄,人口不多,因为位置偏僻,起义军暂时没发现这样个小村子,听闻外面开始打仗,一时间很少有人敢出村子,就怕把贼人引过来。
面前的老人姓白,已是花甲之年,他儿子几年前在服徭役时,不幸让石头砸死,儿媳没过多久也因病去世了,家中仅剩下两个孙儿,男孩名为白术,女孩名为白芷,都和崔遗琅一般大。
老人会点岐黄之术,村里人生了病都来找他医治,就这样艰难地把孙儿们养活。
也正是因为他会点医术,崔遗琅背后的伤口才得到及时处理,没有因伤口感染而发热。
见崔遗琅露出疲倦之色,白老爷子便道:“你不是贼人,那便在我们这里暂且歇下吧,等伤好后再出发寻亲可好?”
崔遗琅再次谢过他们的收留。
白老爷子和白术兄妹离开屋子后,崔遗琅敛眉捂住胸口,总觉得心脏闷闷地不舒服。
像是……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第55章 日常
“起来,你这懒骨头,爷爷让你陪我去山上捡松茸,你还在这里睡懒觉!”
崔遗琅是被一个娇蛮的女孩声吵醒的,睁开眼,日光已经隐约透入房内,那个叫白芷的女孩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抽在睡在他身边的男孩身上,偶尔还有几下不小心抽在他身上。
阿芷看起去挺清秀的一小姑娘,下手的力道一点也不小,抽在身上生疼,白术睁开眼,扬起眉毛把柳条抢过去,嘴上嚷嚷:“大清早吵什么,起来了,起来了,疯丫头,下手没轻没重的。”
白老爷子的房子不大,阿芷是女孩子单独有一间屋子,晚上只好让白术和崔遗琅睡一个房间。
这个叫白术的男孩和崔遗琅一个年纪,一直对爷爷捡回来的少年抱有警觉态度,生怕他是歹人,听说他姓崔后,还问过他是不是清河崔家的子弟。
清河崔氏是当地的五姓望族,在本地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些世家门阀大肆进行土地兼并,垄断教育资源,如今能入朝为官的大多也出身豪族,少见的出身寒门的官员也得依附于世家门下才能免受排挤。
先帝曾扶持外戚宦官和门阀斗法,但他英年早逝,导致外戚干政,党锢之祸,便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崔遗琅问他为何有此问时,白术扬眉:“爷爷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身上的那件绛色的衣裳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而且你那天下跪行礼的礼仪,这也不像是一介草民能做出的举动。”
确实,那件绛色的衣服是去年生辰时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衣服的布料和颜色还是世子亲自挑选的。
崔遗琅对衣服的颜色款式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世子喜欢他穿红,他也就依世子的喜好穿衣。
不过这个叫白术的少年确实观察敏锐,轻而易举地便发现崔遗琅的身份不一般。
崔遗琅摇头:“不是,我和我娘只是江宁郡一个大户人家中的下人,前几年刚脱离奴籍,并不是什么高门贵族出身。只是因为主人家心善,才许我跟他同吃同住。”
白术的表情更加古怪,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少年,他不由地想起书上看过的记载,说是高门大户之家的人有豢养男宠的癖好,这少年长得跟个女娃似的,皮肤更是没晒过太阳一样的白皙,莫不成就是那类人?
他冷哼一声:“哼,也不想想到底是谁让你们成为奴隶的,你一个做奴才的,居然还感恩起他们来了。”
下人?心里反复琢磨这个称呼,白术狠狠地皱眉,谁生下来就低人一等了。
白术的父亲在服徭役时意外过世,那时候他已经不小了,只知道官府发下的抚恤没有到他们的手里,去年的徭役更是挤占了农民的耕种时令,导致当地大量农田抛荒,当地世家大族还趁机低价收购田地。
他们的土地在父亲过世那年卖掉了,如果不是爷爷略懂几分岐黄之术,他和妹妹早就饿死了。
白术其实很讨厌想起这些事,他如今年纪大了,除了在家里给爷爷干活以外,经常去离桃源村最近的一个小镇里找活计补贴家用,他做工的那家饭馆的掌柜不喜欢这个只会埋头干活的小子,觉得他的眼神野得很,很不讨喜。
见白术口出轻蔑怨怼之语,崔遗琅略微皱眉,他知道当下有很多横征暴敛的官吏,可世子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世子是最高洁正直的人,不会任由江宁郡的官吏做出欺压百姓。
他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低头喝汤,也没反驳白术的想法,自己只不过是在这里养伤,没必要和对方生冲突。
白术见他不反驳,心里反倒没趣,发现他没有对爷爷和妹妹有伤害的举动后,也就不再搭理他。
眼下,因为阿芷的打扰,白术强忍住睡意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阿芷看见哥哥眼下泛起青紫,气鼓鼓道:“你近来白天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晚上三更半夜才回来,一觉睡到大天亮,爷爷让你干活你也糊弄。村里哪有你这样的懒汉,以后看你怎么讨媳妇。”
白术朝她做鬼脸:“你这样的疯丫头才是没人要呢。”
这两兄妹的名字取自中草药,白芷听名字像是个香草美人,但她其实是个长得挺高的一女孩子,腿很长,是村里长得最高的姑娘,很多男人也不及她高的。
也正是因为她长得太高,媒婆一直没来白老爷子家说媒,大多男人不喜欢比自己长得还高的女孩子,总有自己被压制的感觉。
阿芷叫了一声,气呼呼地想冲上前打他,白术嘻嘻哈哈地躲了过去,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门:“我要去镇上做工,松茸你就自己上山捡吧。”
阿芷往前面追上几步,见哥哥已经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只好气恼地在原地跺脚。
崔遗琅开口道:“阿芷,我陪你上山捡松茸吧。”
言罢,他也从床上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阿芷看向他,脸上的怒容稍有缓和,不自在地抿唇:“你身上的伤还好吗?我可不想欺负病人。”
这些天,崔遗琅一直住在她家养伤,每当阿芷给他端饭时,他总会跟礼貌对她道谢,他这样的文静,性子爽利的阿芷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和这种男孩子相处。
崔遗琅点头道:“已经不碍事了,我在你家里白吃白住那么久,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这几天让我和你一起干活吧。”
白老爷子年纪不小了,加上他腿脚有点毛病,不能每天都上山,今天一大早他去村口的一户人家问诊去了。
山上,崔遗琅背着和阿芷一样的背篓,里面装着他的一把赤练刀,另一把则随时别在腰间,他低下头认真地翻找土壤,这种菌类通常都会生长在一个地方,去年白老爷子做过标记,今年只需要在长过松茸的地方寻找。
阿芷一边翻找土壤,一边小声嘟囔道:“也没觉得这玩意儿吃起来有啥不一样,怎么就能卖这么高的价钱,那些个贵人莫不都是傻子。”
崔遗琅过去在王府也吃过几次这种稀有的菌类,他也同意阿芷的说法,比起菌菇,他还是更喜欢吃肉。
他沉默地听阿芷念叨,过去在王府,除了母亲以外,他很少和同龄的女孩子相处,世子和二公子身边也不喜欢有侍女伺候,一时间碰到阿芷这样活泼的女孩子,还真不知道该和她怎么相处。
崔遗琅身上穿的是白术的衣服,他的身形娇小,白术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因为还没及冠,只用根发带随意将长发绑在身后,脸侧的长发让贼人的大刀绞下来几缕,短上一截,垂在肩上,颜色光艳可鉴,非常漂亮。
这个角度,阿芷看见他线条优美的侧脸,睫毛长长的,嘴唇也很红润,因为天气有点闷热,他鼻尖有点出汗,白皙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格外有娇艳之色。
阿芷没念过书,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他的脸让人看得很舒服,和村里那些喜欢在田野里打滚的男娃子不一样,和她哥哥也不一样。
忽而,阿芷像是想到什么,表情有点古怪,她凑近认真翻找土壤的少年,小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秘密。”
崔遗琅心里一惊,觉得这女孩好生敏感,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赤练刀,当手指碰到冰冷的刀柄时,连他自己都呆愣住。
他收回手,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你学刀是为了保护别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杀了几个恶人难道以后就只想用刀解决问题吗?
阿芷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反而直接说出他的秘密:“你是女扮男装,对不对?”
“……”
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崔遗琅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表情一片空白。
良久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女扮男装?”
阿芷扬起下巴,表情得意:“话本里不都那么写,什么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大小姐,爱上穷秀才,于是女扮男装私奔,结果半路不幸遇到歹徒,和情郎走散……”
她虽然没念过书,但白术在镇上做工回来后会给她带点礼物,有时是几朵头花,有时是一些话本,所以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耳熟能详。
她苦口婆心道:“你可千万别和穷小子私奔,你看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挖野菜,最后是什么下场。你有那样的武艺,要学就该学女驸马,去娶公主。”
阿芷和爷爷把崔遗琅捡回来时,他身上有很多伤,两柄赤练刀一看便不凡,再加上白术在她面前说过对崔遗琅身世的怀疑,她便自顾自地脑补出这么个话本故事来。
看到她认真劝导的眼神,崔遗琅不由地笑出声来,一路以来他心里总想着王府的事,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样笑起来时便有了少年该有的精神气来。
阿芷不满地戳戳崔遗琅的肩膀:“你笑什么,难道我猜错了?而且你真的好瘦,那天你受重伤倒在山间,还是我背你下山的。你真的比我大吗?唔,本来我还想你叫声姐姐呢。”
“你猜错了,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也没有什么情郎。最重要的是,我是男的,不是女的。”
崔遗琅扬起脖子指向自己的喉结,阿芷凑近仔细瞧,他的脖颈白皙细腻,但还是能看到凸起的弧度,和她不一样。
小时候江都王给他的膳食里增加过很多不干净的药物,导致他的身体成长得很慢,肌肉也很不容易练出来,他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把刀法练成这样的。
看清他的喉结后,阿芷气馁地低下头,她恹恹地蹲在草丛里继续从泥土里翻找松茸,清澈的双眸里除了那股子的倔气,还有点沮丧,闷闷不乐。
“喂,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很向往京城?”
崔遗琅把找到松茸扔进背篓里:“我是去京城找我爹的。”
见原本吵吵嚷嚷的阿芷一直没出声,他看向那个把自己蜷缩成个小蘑菇的女孩:“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阿芷闷闷道:“以前哥哥一直想去京城,说是想去京城干一番大事业,等他出人头地后就把我和爷爷接过去过好日子。为这个爷爷经常和哥哥吵架,说什么也不让他去。现在他不嚷嚷要去京城,倒是成天骂起官府来,可是我觉得他总有一天还是会离开这个村子,离开我和爷爷。”
崔遗琅:“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哥哥从小就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小孩,爹还在的时候,家里还有几个钱,送他去学堂念过几年书,村里读过书的男孩子都不想再呆在这个穷地方。”
阿芷看向山下的小村庄:“你也看到了,村里没几个年轻人了,都出去打拼了。可建功立业哪有那么容易,官府不是在征兵吗?隔壁大妞的哥哥头一个报名参军,临走前还跟他爹娘信心满满地保证一定会出人头地,结果没几天官府就送来了白幡……我总担心哥哥有一天也会走,我,我不想和爷爷哥哥分开。”
心里这样想,但阿芷心里很清楚,像她哥哥那样的男孩,心是野的,这个小村子留不住他。
崔遗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可是大家总是要分开的,你以后也会成亲离开爷爷。”
他这话其实也是说给小时候自己听,他小时候也和阿芷有同样的想法,他和母亲一同陪在世子殿下身边,日子真的很幸福,也正是因为太幸福了,他总担心这样的日子会消失。
长大后,他也渐渐明白世子总有一天会成亲,世子的妻子和孩子才是能陪伴他一生的,而自己不过是世子随手救下的一个小侍童而已,对世子来说并不重要。
现在因为江都王的死,他狼狈地逃离江宁郡,小时候总是害怕的事果然灵验了,他心里很难受,却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外面的世界总是风云变化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他的意志改变。
崔遗琅说话直接明了,恰好戳中阿芷的痛处,她感觉自己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说话那么难听,安慰我一下会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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