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宣梁宴北——”太监高声唱喏。
温禅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叠加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他的目光转至中央的空地,就见那一袭银衣自众人中脱出,缓缓走来。
梁宴北的双眼似乎天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他拿着一柄长笛,走到皇帝下方,先是行了一礼,“祝愿吾皇除旧迎新,圣体安康。”
皇帝满面笑容,“快来奏一曲让朕听听。”
“是。”笛子在手指间转了个圈,被梁宴北轻轻抵在唇边,一声幽响立时滑出。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样,再听见梁宴北的笛声了。
时隔多年,那个初次在年宴上见到的少年,温禅原本以为自己早就记忆模糊了,却不想这一幕再次出现时,他仍然能找出记忆里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举动和声音。
上辈子自打喜欢上梁宴北之后,他便开始收藏各种各样的笛子,当上皇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将西凉上下的名贵笛子都搜罗来,藏在寝宫之内。
可梁宴北娶了妻子之后,温禅一连数年没再听见他的笛音,最后一次听见,还是他快要驾崩的时候。
缠绵悱恻的笛音幽幽传来,环绕在南岭园内,缥缈婉转,动人心弦,温禅忍不住鼻子一酸,竟湿了眼睛。
生怕失态的他匆忙垂下眸,掩盖将要涌出的泪意,直到一曲终了,他都没敢再抬眸。
梁宴北对他来说,就是能上瘾的毒,沾不得,碰不得,因为太致命。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温禅都神情恍惚,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与热闹非凡的年宴格格不入。
第5章 上元(一)
初三的那天,一场大雪降落京城,像柳絮,像鹅毛,为京城披上一层闪闪发亮的银装。
温禅身上裹着厚厚的虎皮棉袄,头上戴着满是绒毛的棉帽,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抱着个汤婆子坐在门槛旁。
阿福的装备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上下下胖了一大圈,他两手插进袖子里,规矩的立在温禅的身旁。
空气里的寒冷将温禅白嫩的脸颊冻得红红的,看着这漫天飘荡的白雪,他轻轻哈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等雪停之后咱们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吧。”
“殿下,这年后的雪最是冻人,你要是想看雪人,只管叫奴才们动手就是。”阿福走了几步,一脚踏进雪中往下踩,待雪没过小半截腿才踩到实底,他咧嘴笑,“这雪下得厚实。”
温禅道,“我也有好久没有堆雪人了,趁着今日下雪,正好寻回一些以前的乐趣。”
是很久了。温禅想,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上辈子最后一次堆雪人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每每下雪,他都会看上一会儿,然后去处理事情,难能空闲。
过了晌午,雪果然停了,温禅招呼寝殿内里里外外的下人聚在院子里一起堆雪人,都是年纪轻轻的人,一听见温禅带着他们一起玩,个个都很高兴,卯足了劲去堆雪人。
温禅也混在其中,只是一双娇嫩的手刚摸了一会儿雪,就冻得红肿,他难以相信自己变得这样柔弱,硬着头皮滚了个半大的小雪球,最后实在坚持不住,老老实实的抱起汤婆子暖手。
阿福给他拿来了一双新棉靴,温禅换上之后彻底成了个旁观者,见宫人们手脚麻利的堆出来一个有一个大雪人,还找了些胡萝卜做鼻子,只是眼睛和嘴巴却找不到何时的替代物。
温禅想了想,起身走去书房,拿出了自己的狼毫沾上墨汁,给雪人画上了圆圆的眼睛和弯出一个圆弧的嘴巴。
院子里一共堆了三个大雪人,身量同温禅差不多高,待眼睛嘴巴画上之后,雪人就变得可爱起来,温禅心中高兴,给每个宫人都赏了银钱,寝宫内一派乐融融。
只是雪人的可爱没持续多长时间,雪停之后,温度开始回升,雪人们挺了两天,最后还是没挺住,脸上的眼睛和嘴巴化成一片,远远看去如同流下了黑漆漆的泪水一样,有些渗人。
温禅早上起来本想去看看雪人,但却没想到看见了那样的景象,当下就命宫人将三个大雪人给拆了,变成了一堆雪墟。
正月十五的一大早,皇帝的赏赐就送来了,皇帝每年都会在这个日子赏东西,皇宫里的主子都有,宫人们则是赏银。
送来的东西有新做的几套衣物,还有材质上乘的玉冠和簪子,另外还有不少书籍和金叶子,抬了三大箱。
阿福在清点东西的时候,温禅就躺在一旁的软塌上,半眯着眼,将睡不睡。
东西全部清点完毕之后,阿福轻声问,“殿下,听闻今夜京城有烟花赏会,要不要出去瞧瞧?”
听言快要睡着的温禅一下子清醒了,他黑沉沉的眸子有些呆,陷入寂静的思考。
温禅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的这一天,他就是在东湖桥边遇见了姜月缨。
姜月缨是温禅的第一任皇后,当时姜家在京城内并不出彩,姜昀原本只是个从三品的官,只不过后来姜月缨成了皇后之后,温禅才将姜昀的官往上提,可惜的是官刚提不久,姜昀就患病逝去,他留下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温禅努力了几次之后就放任他们混吃等死。
原想着替姜昀庇佑一下姜家,也算仁至义尽,却不想后来温禅自己发现姜月缨与侍卫私通,生下了太子,这可把温禅气坏了。
姜月缨贵为一国之后,温禅到底是给了个体面的死法,赐了匕首毒酒三尺白绫,对外也只是宣称皇后病逝,拨了国库大葬。
若说前世的温禅还耿耿于怀,那么今世的他算是将这件事彻底放下,若论起来,到底还是自己负了姜月缨,负了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
温禅似乎想了很久,回过神来后,他道,“难得那么热闹,出去瞧瞧也是好的。”
重来一次,温禅还是选择了去东湖桥,只是这次不同于曾经年幼,不会在人潮拥挤之下伸手扶一把快要摔倒的姑娘,也不会友善的将自己的天灯递给她。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夜空中零零散散的飘着几盏天灯,飘得高了,在皇宫内的温禅抬头盯着看。
他换了一身新衣,大红色的棉袍上用金线绣着朵朵祥云,袍子宽大的袖口和底边都压着一层雪白的绒毛,脖子处的狐裘裹得严严实实,阿福将他的长发松散,左侧辫了一缕小辫,辫尾系了一根红丝带,整个人喜气洋洋,一身年味。
温禅在十六岁这个年龄时稚气满满,眼眸大而亮,睫毛又长又密,唇红齿白,再穿着一身红色配上一缕小辫,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水水嫩嫩。
临走时他那了虎纹棉帽套在头上,又抱了一个手暖,才坐上马车出了皇宫。
街道上的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簇拥高挂,照得整条路都无比亮堂。
这个时候,京城大半人都在玉扶街附近,因为每年的上元节,玉扶楼的姑娘们就会来到楼门前载歌载舞,而玉扶街的从街头到街尾都会摆上密密麻麻的摊位,有些卖的是香包,有些卖的是花灯,有些卖的是面具和小玩意儿,当然卖的最多的,还是天灯,好像每家每户都会在今晚买一盏天灯,写上自己的心愿,然后在东湖边放飞。
是以马车直接往玉扶街行去,只是到了附近之后由于人太多,马车就无法在前进,他们只得将马车停在路边,踏进拥挤的人潮之中。
琴棋书画两人立于温禅左右,以强健的身躯挡住旁人,阿福则是跟在他身后,三人将他围得严实,倒也不觉得拥挤。
许是温禅的样子太过精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多数为少年郎,他纳闷的摸了摸自己的虎纹帽,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博人眼球了?
行了一段路,琵琶扬琴的声音便袅袅传来,温禅垫着脚尖伸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贵丽堂皇的玉扶楼,楼前围了许多人,个个伸头瞪眼,欢声叫好。
温禅脚步一转,走到人群之后,还未开口,琴棋书画就自动为他开辟道路,两人身材高大强壮,将拥挤的人群拨开实属轻易,旁人见温禅这样子,自然也看得出他是有身份的人,也都纷纷让开。
走到最前面,只见一群身姿妖娆的姑娘随着乐响翩翩起舞,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裙,有些金钗玉环,浓妆艳抹,有些则是素衣淡袍,打扮得清雅干净,各式各样。
悦耳动听的琴声中,这些面容姣好的姑娘们转动着衣裙,一抬眸一莞尔好似能将人的魂勾去似的,不少围观的男子都怔然失神。
温禅在一众跳舞的姑娘中看见了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女子,她柳眉杏眼,嘴角微弯,纤细柔软的手指挽着指花,娇娇俏俏。
这姑娘叫竹雪,穿过记忆的深海,温禅似乎看见了三十多岁的她,那时候的竹雪成了玉扶楼的老鸨,但是温禅偶尔还是会来玉扶楼,点她弹古筝。
温禅其实不喜欢玉扶楼,他很讨厌玉扶楼中的脂粉味,但是梁宴北很喜欢来,他年少时风流浪荡,最喜欢玉扶楼中的竹雪,每次来都会点她,温禅心中烦闷便跑来玉扶楼,想看看这个竹雪到底有什么厉害,能让梁宴北那么着迷。
来了数次后,他发现竹雪一手古筝弹得极好,似有感情一般,每每听到都不自觉被带入琴声中,于是温禅每次来玉扶楼也习惯性的点竹雪。
后来梁宴北发现他总是点竹雪之后,便也不与他争,每次来玉扶楼点的姑娘都换成了兰泉,那段时间真是气死他了。
一曲舞毕后,老鸨摇着手帕婀娜多姿的走出来,笑道,“这位小郎君,你可要继续?”
“自然。”有人答。
温禅一听这声音身子瞬间一僵,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玉袍的翩翩少年走出人群,俊俏的面上似笑非笑,不是梁宴北又是谁?
脸上一阵酥麻,温禅情不自禁打了一个颤,心惊不已,上辈子温禅也来凑了这个玉扶楼的热闹,但是并没有遇见梁宴北,更别提他在此处猜谜了,难不成是因为今夜早走了半个时辰,所以发生了与上辈子不同的事?
玉扶楼的老鸨准备了五套谜题,若是有人将五套谜题全部答对,则可以挑选玉扶楼任意一姑娘共度春宵,但若是只答出了第一套,第二套却答错了的话,就要拿十两银子给老鸨,以此类推往上增加,梁宴北恰好该答第五套。
老鸨笑眯眯道,“小郎君,你可要清楚了,若是你这最后一套题你答错或答不出来的,就要拿出五十两给我。”
梁宴北轻轻挑眉,语调懒洋洋的,“我若答错了,白送你五十两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第6章 上元(二)
众人哗然一笑,纷纷起哄,梁宴北身旁的年轻公子笑道,“你别言废话,只管将题拿出来。”
“行行行,这就来!”老鸨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她招呼仆从,搬出了一块七尺高的牌架,上面挂着红纸,老鸨伸手撕了第一张,只见上面写着,“一把刀,顺水漂,有眼睛,没眉毛。打一动物。”
谜题一出,在场的人都开始思索谜底,小声议论着,温禅盯着梁宴北的侧脸,见他那被揉上红光的轮廓模糊又清晰,一双浓眉平静,眼眸微垂,似乎也在思考谜底,静静的立在尘世之中。
温禅觉得他就像落入凡世的谪仙,越看心就越突突跳的厉害。
不消片刻,梁宴北便道,“是鱼。”
先前还在苦恼的想谜底的人听闻后恍然大悟,纷纷附和,“没错没错,就是鱼。”
老鸨道,“恭喜小郎君,答对了。”说着,她又撕下了一张纸,下一道谜题就露出来。
“元宵之后柳吐芽。打一成语。”
这次梁宴北也是很快,甚至比上一题都快,其他人都还在读题时,他直接道,“节外生枝。”
“恭喜小郎君,又答对了。”老鸨笑着拍了两下手掌,将最后一题亮出来。
“安心度日,打一字。”是一道字谜。
答对这最后一题,梁宴北就可以挑选玉扶楼中包括花魁在内的任意一位姑娘,羡煞了不少旁人。
正当众人都等着他喜气洋洋的说出答案时,他却双眸一弯,笑吟吟的将两手一摊,“这最后一题有些难,我竟然想不出来。”
温禅回神,这才朝谜题看去。
里里外外围了三圈的人听了这话,都发出惊叹,或惋惜或幸灾乐祸,梁宴北身旁的公子哥大声道,“宴北兄你不是吧,最后一题了,怎么还答不上来了?”
他反问,“难不成你会?要不你来答?”
“这也太可惜了……”那公子哥声音弱了下去。
老鸨见场上议论声很大,哄乱一团,她挥了挥手帕,提高声音,“不若这样,这位小郎君已经答不出来了,若是在场哪位公子能将这个谜底答出来,谁便能在我楼中挑姑娘。”
这可是个美事,梁宴北答出了前四套,就只剩下了这最后一题,若是谁答出来了,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但是众人都看得出梁宴北衣着不凡,气质出众,甚至有不少人已经知晓他是梁家公子,哪还有人明目张胆来捡他的便宜,触他的眉头?于是就算有些人知道谜底,也不敢站出来。
阿福在这时突然转头问温禅,“公子,你可知道谜底?”
温禅微微抿了下唇,道,“安心度日,是个宴字。”
阿福听后愣了一愣,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点头,随后竟举臂大喊,“我公子说谜底是个宴字!”
书画惊得面上一抽,连忙将他的手拽下来,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晚了,这一声高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来,包括梁宴北。
他们盯着温禅,小声的议论,偶尔两三句能听见。
“这不是个小姑娘吗?”
“看起来是个姑娘啊……”
温禅一抬眸便对上了梁宴北的视线,少年隔得有些距离,好看的双眼中含着探究与好奇。
只对视了一眼,温禅就连忙移开了视线,一股热流直冲脑门,他突然觉得身上穿得过于厚了,居然生出来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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