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鼎鼎
“应该吧,看身影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的出来了什么家法?”
“哎呀,你不知道吗?郑将军的大哥来了!”
“这倒听说了,可是,这和家法有什么关系?郑将军往日总呆在军中,也没听说犯了什么事啊,怎么就惹出了家法?”
“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杀了那些戎族的狗的事吗?”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郑定辉军中的,王小福和化方扬向前挤了挤,果然就看到一个眼熟的面孔,化方扬是个性急的,立刻就道:“就因为杀了那些戎族人就要动家法吗?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那是郑将军的大哥,这长兄如父,他要教训咱们将军,老元帅都不见得能拦得住!”
他这话刚一落,那边就有人说沈老将军到了,王化两人看过去,果然就见人群在那边让出了道,沈寒城带着自己的亲兵过来了,他这一来,下面更加热闹了,有的说沈将军来了,郑定辉就有救了,还有的则认为难说,认为刘文是个文官,这文官大多是胆小怕事的,郑定辉犯下这种事,结果还真不好说。
就在他们的议论中,沈寒城已经上了楼,刘文的门本来是关着的,他来了,自然不能再关着,当下就开了,刘文迎了出来:“真是惶恐惶恐,竟然惊扰了沈将军,其实只是一些家事。”
沈寒城看了一眼跪在那边的郑定辉,又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下面围着的人,心说你这家事也闹得太声势浩大一些,到底还是小家子出身,就算是风度礼仪都不缺,到底是不知道顾全颜面,先前那么指使人也就罢了,现在还闹出这么一出,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他到底和郑定辉相处的时间更久些,心中也就更偏向他一些。早先郑定辉忙先忙后的事他也听了,但弟弟侍奉哥哥,说到哪里都算是应当,因此就算有不满,也不好出面,而今天这家法则闹的有些太大了。
他到底是官场上历练下来的,就算心中不满,面上还是带着笑,当下也拱了拱手:“刘大人客气,只是不知……郑将军犯了什么事?说起来,我也是他的上峰,他若有错,也是我管教不力。”
刘文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副想说又为难的张了几次嘴,最后道:“你自己说!”
郑定辉本来是跪在刘文的门前的,听了这话,抬起头:“回将军,属下犯了不忠不孝之罪。”
沈寒城大惊:“这如何说起?”
这次不等郑定辉自己说,刘文已大声道:“沈将军可能不知,我刘家的家法是谨言慎思的。戎族欺压我大珠百年,我大珠人都与戎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次戎族南来,使我等痛失上京,致使陛下以身殉国,我大珠与戎族的仇恨更是深似海!主辱臣死,主死,臣、臣……”
说到这里,的声音又点哽咽,停了一下才道:“此次杀俘,从公说,是少少的为国为民出了一口恶气,从私说,也是报了流离失所之恨。但是此事,自有朝廷决议,上峰下令,他一个小小的校官就敢私自行事,这从大的方面说,是专横独断,从小的方面说,也是违了家规!与公与私都说不过去,岂不就是不忠不孝?现在朝廷体谅,不追究他的责任,但我家法却是不能容的!这还是看在他这次的仗还算打的不错,也有那么一点小功劳,这才只罚他跪上一跪,否则……必是要动棍棒的!”
他说着,又对沈寒城拱了拱手,沈寒城长大了嘴,却只能干笑——他奶奶的,他算是知道了,这哪是动家法罚郑定辉啊,这是为他洗罪啊!这先扯出了什么百年恩怨,又扯出了安平帝殉国,好嘛,你家皇帝都殉国了,你还能对对方仁厚?还能对对方和善?抓住了对方你还能不赶快砍了脑袋?你对对方这么慈悲为什么?往大了说,那是通敌卖国,往小了说,那也是无父无君啊!
他这话一出,不说他们这里,就是朝中,哪个还敢反对杀俘?遇上了说不定还要杀的快些,杀的急些,就算是因此造成了对方的死扛,那也要不计伤亡啊!虽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沈寒城却没有多少抵触。他是武人出身,虽说现在也磨砺的圆滑了,但爱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而根据他的经验,不是你对对方仁慈仁厚了,对方就也会同样对待,相反,会受到鄙视——就算我杀了你的人,你也不敢杀我,就算我抢了你的粮食你的妻女,你也只敢忍气吞声,那我不抢你抢谁?不打你打谁?
这在邻里之间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两个民族,两个国家之间了,就算国家之间有诸多的因素,有诸多的考虑,但一方的软弱,绝对不会令另一方敬重。他这么想着,就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下面的人,果然就见那些围来的士兵已经不再讨论,大多都仰着脸,看着这边,大多都带着一些愤慨。
“我也砍了戎族人的脑袋,刘大人要罚,就罚我吧!”突然,下面有人高呼了一声,然后人群就动了动,一个行动有些不便的人就走了出来,正是化方扬,他走出来后,就道,“刘大人,我也杀了俘虏,不过我是自愿的!不干郑将军的事!”
“我也是,我也是自愿的!”王小福也跟了上来。
“我也是!”
“我也是……”
“我……”
“还有我……”
下面的士兵密密麻麻站了几排,沈寒城扭了一下脸,郑定辉这一跪,算是把他这一军的士兵,彻底收拢了,而且,也培养出了傲骨——
第139章
寒风中,一排排士兵目光坚毅的站在那儿,就算是像化方扬这样受了伤的,也把脊梁挺的笔直,一个又一个的人站出来,自觉地和前面的人排成队,本来的围观者,不由得向后退了又退。
没有人说话,除了一声声的“我”之外一时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沈寒城看向刘文,刘文微微的蹙着眉,抿着嘴,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看的沈寒城不断的在心中感叹,怪不得多少年来,武官都斗不过文官,这位才多大的岁数啊,就有这样的城府这样的手段,再过二十年,可不就是又一个李四郎?这也怪不得郑定辉出身草莽还能有这样的成就,有这么一个大哥,那还有什么解释不通的?
“刘大人,我们第七军的人都砍过戎族人的脑袋,都是自愿的,不甘将军的事,您……”
化方扬站出来道,他还要再说什么,就被郑定辉喝止了:“住嘴,你们这是要克上吗?”
“将军……”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个国家,有国法,一支军队,有军法,一个家庭,自然也是有家法的!我犯了家法,自当领罚!”
……
“张峰!”
“到!”
“带队回去!”
那叫张峰的副官,郑定辉又道:“还是说,你们想在这里看我是如何受罚的?”
张峰咬紧了牙,然后突然转过身,大吼一声:“都跟我走!”
他说着,向来处跑去,他身后的士兵,排着队,小跑的跟着,没有人再停留,也没有人故意落到后面,但是,他们的表情几乎都是一样的,坚韧、严肃,以及有些伤痛的骄傲。
其他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也没有心思再停留,纷纷的散开了,有心眼小的,会说这第七军的从上到下都古怪,不过就算是他们,对第七军,也隐隐的有一种羡慕。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沈寒城道:“刘大人果然是心志高远,谋略非凡。”
“让沈将军见笑了,不过是不想再看到前方将士拼死杀敌,后方却在扯腿这样的事情罢了,定辉以后,还要多靠沈将军指点的。”
他这话一出,沈寒城不免动容,他先前那一句是带着几分嘲讽的,虽然他并不反对杀俘,可是这样玩弄人心,特别是糊弄将士……虽说每个做上峰的都要有一些御下的手段,但刘文一个文人这么做,还让他有些不舒服,而现在刘文就这么认了,倒更显得磊落。这就是阴谋化为阳谋了,就算你知道对方用计,却也不得不叹服。
他看了一下郑定辉:“郑将军以后必是前途无量的。”
刘文微笑:“我只愿他平安就好。”
沈寒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背着手就向下走去,这件事过后,郑定辉先前那伏低做小的事情也没人再提起了,像沈寒城这样名眼的,就以为刘郑二人是故意演戏,为的就是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后演这么一出大戏,而像化方扬王小福这样心思单纯的,则以为郑定辉先前那样是自知要受罚,提前做一些讨好的工作。
当然,此事过后,关于刘文那就是众说纷纭了,有说刘文是治家严谨,有说刘文是心思诡秘,还有的说刻薄古板,一时间刘文的形象倒复杂神秘了起来。
当然,不管以后人们如何说,在这一天,郑定辉是老老实实的从白天跪到了晚上,等到刘文叫他起来的时候,那真是扶着墙勉强爬起来的,不过他刚一进屋,就又被刘文一脚给踢到了那儿。
“大哥……”
“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没有?”
“……知道”
“说说看。”
“第一,没有想好大义的名份;第二,太过张扬……”
他说的第一是针对杀俘,第二则是说前几天伏低做小,刘文冷笑了一下:“你倒还清楚啊。”
郑定辉看了一眼低下头,随即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你看什么?”
“那人家想大哥了嘛,人家很长时间没有见大哥了,一时也是……情难自禁……”
刘文咬着牙,无语的看向窗外,此时还没有玻璃,所以他只能看到白花花的竹篾纸,因为烛光的原因,那纸被映的有些发黄,倒给房间中添了几分暖色,但刘文却打了个寒颤,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听郑定辉这么说话,那就觉得一片黑暗。
这就是报应吗?他迷迷糊糊的想,因为他对郑定辉太苛刻了,所以他自动进化了身体中这方面的基因来雷他?
“大哥又嫌弃我了。”
郑定辉一边揉膝盖,一边小声嘟囔,刘文回过神,瞪了他一眼:“你就在那里跪着吧!”
刘文说着,就放下茶碗,弹了弹自己的衣服向里间走去,郑定辉却揉着膝盖欺了过来。
“谁让你站起来的?”
“大哥,我都跪了一天了。”
“那又如何?”
“再跪下去,我说不定就真残废了。”
刘文冷笑了一声,郑定辉道:“我残废了不要紧,但我残了,以后就不好给大哥做饭了。”
刘文继续冷笑,郑定辉又道:“那大哥也不舍得吧……”
“滚!”
郑定辉当然没有滚,而是能站直
后,又帮着刘文去打热水铺床,将刘文都安置好了,这才回自己的营帐,他回去的虽然晚,但自有亲兵当值,见他来了,立刻就准备好了热水热茶,又问他是不是要宵夜,郑定辉想了想道:“这时候也不要麻烦了,看看还有饼没有,有的话拿一张来烤烤,就着茶吃些也就罢了。”
“将军一天没有进食,只吃饼怎么行,属下……”
他没说完,郑定辉就摆了摆手:“咱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哪有那么多讲究,这么晚了,一个饼胡乱填填肚子也就罢了,还要吃鱼吃燕窝吗?”
那亲兵去了,不一会儿就带来两个面饼,此外还有一盘羊肉:“这是伙上特意给将军留的,本来还留的有鸡蛋汤,只是放的时间长了,也不好喝了,那伙上本想再做的,我给拦住了。”
郑定辉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净了手,就吃了开来,这面饼显然一直是在火上放着的,有点焦干,但还是热的,配着羊肉吃,倒也香甜,他基本上等于一天没吃食物,说起来,其实是不适合吃这些东西的,但他们在军中,哪还会注意什么养生什么保养,就算是郑定辉这样的校官,能有饼有肉,也算是好生活了。
他吃两口,喝一口茶,想着刘文,不觉得笑了起来,刘大郎这次虽然对他苛刻,但到底没有排斥他;虽然对他又是冷眼又是讽刺,但也总算是来了;虽然没有再提先前的事,可是、可是……
他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旁边的亲兵见了,就觉得他们的将军真是太平易近人了,面饼加羊肉都能吃的这么愉快。
刘文这一行,本来就是来劳军的,但他和林成都病了,这劳军的事也就只有暂时放下了,刘文这边有郑定辉鞍前马后的伺候,不过几天就好了,林成虽然也不缺人使唤,但第一他本就比刘文重一些;第二,虽然那些亲兵侍卫也算尽职,但也不过是火上做什么,给他吃什么,郎中怎么说,就怎么做,坏是不坏,可要说细心周到,总要错了一层;第三则是,他虽在病榻中,却也听说了刘郑两人的那场大戏,立刻就是又恨又恼,本来快好的病,顿时又重了几分,所以刘文好了两三天了,他这边才堪堪好了,说起来,还是有些无力的,但也不能再拖延了。
这是对戎族的第一次反攻胜利,不管从哪个层面上来说,朝廷都不可能吝啬了,虽然说朝廷也的确是缺银缺粮,但犒赏的确是丰厚的,将官们是不说了,士兵们也是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就连郑定辉的第七军,除了他自己,也是从上到下都有收获,这对于他们来说,倒是意外之喜,就算先前有那么些芥蒂的,在铜钱拿到手后,也都消除了。
看到这个样子,其他人哪还有不明白李思安是怎么想的?就连林成,虽然心中还是恼恨的,面上却不敢再找刘文的麻烦。
又过了两日,完成了任务的一干人等也就要回去了,只有刘文和林成以及一干工匠留了下来,他们要在这里负责热兵器的教导和修理,当然,对外面说的,则是监制强弩之类的器具。
热兵器的事情,就连林成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具体进展到了哪一步,以及地雷的使用都只局限在少部分人中,可以说,没有直接关联的,都不会知道,到了这军中,当然也只有到了一定级别的才知道,郑定辉爵位虽高,官职却不高,所以也不清楚,因此在他见到刘文留下来后,在担心的同时更是欣喜,直到第六军和第七军被选为实验兵后,他才知道,自己高兴的,有点太早了。
他这边还只是高兴的劲头有点受打击,而郑钧下那边,却是根本就高兴不起来,不过半年,他已经瘦的脱了形,不说过去的熟人,就是他自己,现在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担心自己的形象问题了,他更担心的是,豆满,到底要走向何方?——
第140章
为处于柳江以北的豆满更为寒冷,虽然离海也不远,但这里的冬天却很少有暖和的,碰上今年这样的寒冬自然更是滴水成冰。当然,就算再冷,临时行宫中,郑钧下所在的房间也是暖和的,火盆中的银丝碳一直在不断的添加,房间中温暖如春,但郑钧下却双手发凉,身体微微的颤抖着。
戎族人!
他刚才看到的是戎族人吧,但是戎族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还会和覃子豪的副官姜卓浩在一起?讲和?以后这大珠的天下就要三分了吗?可就算是三分,他们只占着这一路的地面,又能做什么?更何况,南边那边还不知如何,他们若先和戎族讲和了,以后,这千古的罪人可不就要他来担了吗?
而且,真的仅仅是讲和吗?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那一个后果,更不是他能承担的。
“圣上,可要用膳?”
他正想着,就听到一个虽还算恭敬,但却别扭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长脸斜眼,脸上还有着一块伤疤的人,那块疤看起来狰狞恐怖,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烫过似的,不过这样的伤疤,在边军中却并不少见。而一般这样的人,总是让人敬畏的,不是敬畏这种伤痕,而是知道,会有这样疤的人,过去都是罪犯,都是被刺了字流放下来的。
而一般这样的人,在军中比别人会更难过。最累的活,是他们的;最危险的活,也是他们的,伤亡最大的事情,自然也是由他们做。不过若是能熬出来,或是干到了一定年限,或是立了大功,这字也能被烫下,这样的人,则比那普通军官,更能震住场。
这一点,郑钧下当然非常清楚,一见是他,立刻就挤出了笑容:“孙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