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把那只手塞进被子里,长生心想:还是等当事人自己告诉他吧。低头在唇边印下一个轻如飞絮的吻,什么也不说了。
半夜偷偷下起了雪,直下到第二天午后才停,竟是去岁今春最壮观的一场雪。
子释午觉起来,撩开门帘,眼巴巴望着白茫茫的院子。都知道他想玩,偏偏不能玩,于是别的人也就忍着,来来去去忙碌,只装看不见。李文等他瞧得几眼,过来放下帘子,关上门。
“南边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彤城没有,蜀州也没有。”
听着少爷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跟自己说话,李文随口“嗯”一声。
“已经立春好些天,这怕是最后一场雪了。”
这一句仿佛遗憾,又仿佛庆幸。李文想想,答道:“是啊。”
但闻一声轻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句不难懂,可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在里头。李文不敢瞎答,再“嗯”一声。
又一声轻叹:“万里盈天春归晏,六出凝华情未央。”
这一句已经不知道在说啥了。李文傻站着,心想:二少爷不在,三小姐不在,太子殿下也不在,怎么就没个人来接少爷的茬儿呢……也听不出心情好还是不好……
正为难,门开处,李章端着药进来,小曲跟在他身后,抱个点金粉彩玉壶春瓶,瓶子里插着几枝白梅。
子释凑过来:“果然北方梅花谢得晚,都这时候了还开得这么好!"
李文大松一口气,赶紧把屏风后边雕花酸枝高几挪出来供那春瓶白梅。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女人孩子的笑闹声。
小曲道:“方小姐和小姐刚在后花园折梅花,两位小殿下要过来玩儿,方小姐怕他们吵着少爷……”
子释接口:“无妨无妨。”
“小姐也这么说呢,领着上这边堆雪娃娃来了。天晴了,也没风,正好。”
李章放下托盘,递件外衣给少爷,转身启开窗扇,这才送上药盅。
子释坐在窗前,子归望见大哥,笑盈盈的挥挥手,忙着跟两个孩子滚雪球去了。方弄晴领着两个丫鬟,向这边微微敛衽,算是见礼。
子释笑着点点头,津津有味看院子里一大两小玩得不亦乐乎。
眼见雪人成形,回头指指墙上挂着的彩缎翻毛大皮风帽:“给他们拿去试试。”
子归看清李文手里捧的是什么,眼睛一亮,笑嘻嘻接过去,套在雪人头上。雪娃娃又白又胖,憨态可掬,顶着充满塞外风情的鲜艳帽子,煞是有趣。两个孩子拍着手蹦哒,去够那下垂的狐尾。
李文陪着笑了一阵,叫一声“小姐”,把少爷睡完午觉跟自己的几句对话说了,子归蹙起眉头。
弄晴在旁边听见,幽幽道:“闲愁最苦。”
子归摇摇手:“大哥连着几个月没出房门,这是憋坏了。”忽然笑笑,“试问闲愁都几许?有工夫酸不溜丢,看来心情不错。”
弄晴被她逗笑了。过得片刻,忽道:“后花园‘可心亭’,其实是个暖阁,据说原先六面窗格均为透明琉璃镜心,专用来赏雪。殿下回来前,内务府派人修缮,毁坏的四面没法补齐,换成了木板,却也还剩了两面……”
不等她说完,子归惊喜道:“那太好了!方姐姐,咱们这就张罗去!"
子释练了一会儿字,歌曲二人传讯,道是小姐请少爷后花园可心亭赏雪观梅。
咦?
愣了愣,喜上眉梢:“阿文阿章,快,换衣裳!”
待他披上斗篷蹬着木屐随李文李章走到所谓“可心亭”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六角形全封闭式阁楼,坐落于假山半腰。门口挂着厚厚的大毛毡,还没跨进去,一股暖意已经扑面而来。
帘子掀开,竟是妹妹亲自相迎。
“子归,今天什么日子……”
阁子里只有一张六角梨木大桌,底下是个地炉,炭火烧得正旺。弄晴领着丫鬟们在另一边铺碟摆盘,安放各色干果小食。
靠墙单立着个带了提手的红泥小灶,方便温酒烧茶一一灶上铜壶冒着白汽,水已经开了。
子归放下帘子,回转身,巧笑倩兮:“大哥,今天是下雪的日子。”说罢,引他在里侧坐下。
子释坐定抬眼,正对自己的一面窗格中间嵌着透明琉璃片,恰好看得见外边玉树琼花,冰清雪素。
一一此处分明是宅子原主人专为赏雪而建的风雅场所。
端起茶杯,不由得吐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想不到这后花园居然还有此等佳处,枉我白住了几个月……”
他十月住进来,正是由秋人冬最易引发风寒的季节。当时连病带伤,被身边人牢牢看严,等于禁足,是以这后花园至今未曾来过。
仿佛有人扯自己衣袖,低头一看,符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椅子边,手里举着一枝梅花,鼓起腮帮子使劲踮脚。
“茯苓饼,你这是要送给我么?"
“嗯!"
“为什么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了,一颠一颠跑开,躲到弄晴身后。
子释想想,大概是雪人头上那顶帽子起了作用,昨天吓哭鼻子的旧账一笔勾销。瞅瞅手中梅枝,没地儿搁,把桌上一个冰纹青釉茶托拿过来,示意李文注满凉水。摘下枝头梅花,一朵朵小心放上去。白梅绿萼浮于水面,衬着水光青瓷,顿生诗情画意。两个孩子由丫鬟抱着站在凳子上,看得入了迷。
子释低头,轻轻吹口气。水波微漾,花朵旋转漂浮。孩子们咯咯欢笑,学他的样子趴在桌边呼呼乱吹一气,乐不可支。
弄晴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终于自己省觉,掉头去看两个孩子。
这时李章拎着食盒进来,盒子里头装的是鲁长庚特地为大少爷赶制的两样应景点心:一样雪花糕,一样青梅酪,刚出锅,端上来还是热的。
子释道:“不如把鲁师傅、袁先生都请来,你们几个也不用拘礼,一块儿坐下吧。人多热闹,有意思。”
没多大工夫,围了满满一桌,陪他赏雪观梅。虽无佳酿,幸有香茗。子归贴心合意,弄晴知情识趣,鲁袁二位亦是妙人,文章歌曲皆善应对,符霖符霜童真可爱,一大帮子不觉陶陶然醺醺然坐到将近黄昏。
正聊得兴起,有人笑道:“嗬,趁我不在家,你们偷吃什么好东西呢!”却见长生掀开门帘跨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太子殿下不打招呼出现,除了子释,满屋子人都站起来。鲁长庚和袁尚古拱手告罪,立刻退了出去。文章歌曲齐齐行礼,退到一旁。室内陡然寂静,符霖符霜显见吓一跳,瞪着眼睛看住来人。虽然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称呼,总共没照过几次面,到底生疏,两个孩子有点怯怯的。
子释微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生不答话,盯着他看。
阁子里很是暖和,子释脱了厚外罩,着一件浅杏色长衫。十二分素雅的颜色,因了衣领袖口处金丝银线堆绣云纹牡丹,带出满身清贵气象。他手上捏着青瓷茶盅,神情自在随意,烛光炎火辉映下,一张笑脸直叫人想起春花与秋月,春山共秋水。门口几人刚踩着满院白雪打梅花树下经过,眼前景象对比鲜明,于是格外惊艳,印象深刻。
长生再一抬眼,但见子归站在他左边,弄晴立在他右面,一个明丽,一个柔媚,陪侍两侧,衬得恰到好处。桌上水晶碗自玉盘琳琅堆叠,朵朵梅花镶嵌,缕缕茶香萦绕,坐在中间那人端的是说不尽的闲雅雍容,风流倜傥。
他看自己的时候,子释很高兴,还有点小得意。
等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就是不说话,没由来一阵心虚。
一一设想一下,上班的人忙碌一天回来,看见全职闲待的那个在家聚众吃喝玩乐,该是什么心情呢?
“呃……咳,”跳过他,清清嗓子,跟后头的人打招呼,“庄兄、秦兄。”还有一个不认识,先点点头,“几位请坐。”太子殿下没挪步,后面三人当然不敢坐,也就是先冲他点个头表示回礼。不认识的那个神情庄重,举动从容,相当有气质。子释很自然的多看了一眼,正好对方也在看他,于是特意有目标的再笑一笑。那人十分礼貌的微微躬身,表情却没有变,依旧严肃。子释暗赞一声“好定力”,差点又看人家一眼,忍住了。
这时李文李章十分乖觉的过来伺候殿下及几位大人,接过外衣,延引座位。子归看见庄令辰跟秦夕,知道是要谈正事,和弄晴对个眼色,示意小歌小曲把两个孩子抱回去。接下来,公主殿下与管家娘子亲自动手,收拣杯盘,沏茶倒水,恰应着子释那句“清坐”,活脱脱好似李公子身边美姬侍妾。
长生见他眼珠子乱转,冲下属笑得比对自己还灿烂,知道指啦这人自觉自省是不可能了。板起脸哼道:“嫌我回来太早?我要再不回来,你预备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到什么时候?嗯?"
嘴里故意凶巴巴的,却等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散尽,才坐到他身边,探探脸颊,再摸摸手掌,心中很为他生气盎然的模样开心,脸上忍得十分辛苦。
子释正色道:“寻欢作乐是有的,花天酒地可没有。一个乃舍下贤妹,一位是秦氏贤嫂,说几句家常体己话而已。”
听见“秦氏贤嫂”四个字,秦夕咧嘴偷乐。弄晴面上微赧,低声唤道:“子释!
秦夕自从当年长生落水事故后看上了弄晴,几年不屈不挠,坚持长距离遥控追踪。头年回京主持地下工作,公私两便,终一于大有进展。
两位女士告退,李文李章站到门外避风廊下听候差遣,阁子里的氛围顿时凝重,再无先前的风雅闲适可言。
秦夕送弄晴出去,庄令辰也跟着送子归。
子释正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长生指着另外一人道:“我介绍一下,这是岳铮。”注意力一下被拉过去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同时道了一声:“久仰。”
没有更多客套,五个人围坐桌边,直奔主题。
长生冲秦夕点点头。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年前新任娄溪知府,进人楚州境内不久,便死在路上了。”
子释神色一敛,望向长生。回到顺京之后,朝中的事,基本他不说,自己便不问。一旦他说了,必是心中为难,要听自己意见(至于那些郁闷了回来诉苦得意了回来卖弄的零碎,不算正事,自动屏蔽)。除却最开始认识熟悉留守京城的几个亲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带手下人回来,也是第一次正式提及楚州情形。
看看另外两人表情,显然提前已经知道消息,这是特地再说给自己听。转头问秦夕:“怎么死的?"
“说是遇上了流寇盗匪。等过些天,应该能得到更细致的情报。”
子释点头,知道秦夕另有非官方渠道。
追杀傅楚卿的人曾经在蜀楚交界山区找到一具腐尸,大致判定很可能属于遇人不淑的锦夏末代皇帝。进入楚州境内,线索越来越模糊,长生把大部分人手撤出来,仅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与秦夕留下的暗子一起监视楚州动静。以此为标志,针对傅某人的个别复仇行动,转化为针对整个楚州的长期综合治理项目。
秦夕接着道:“根据刑部记录,类似的事这几年一直在发生,只是多数官员职务不高,出了意外,就地选拔补充,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算了。去年白沙帮在峡北关受到重创,自此潜伏,刺杀官员的事少了很多。这一回突然发动,还是个五品知府,吏部刑部都惊动了。”
秦夕现在的职务,是刑部郎中。品级不算太高,然而手掌督捕提拿,相当有实权。
子释听罢这番话,问:“过去一直在发生一一也就是说,常有朝廷派往楚州的地方官死在赴任路上。那么秦兄所谓‘就地选拔补充’,是什么意思?"
庄令辰解释:“是这样,当初景烈太子攻打楚州……”
子释皱皱眉。景烈太子?啊,想起来了,是符定。这名号真够隆重的。
“这些年,楚州一直是景烈太子留下的人在守着。虽说始终不安定,却也没有别人愿意蹚这趟浑水就让留守楚州的千户领单佢兼了楚州宣抚,军政大事任其裁处。地方县令丞尉空缺,朝廷派去的人没法到任,单佢便自己找人补上。这种状况,在皇上默许下 ,已经持续了两三年。”
一一正因为如此,太子欲拿楚州开刀,满朝上下没有人提意见。 手打
子释缓缓道:“如此看来,这些意外,既可能是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的刺杀行动,也可能是宣抚大人……”
庄令辰在对面点点头。靖北王册封太子后,王府詹事调入中枢,给秘书令莫思予大人当副手,出任秘书郎。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话的却是岳铮。他刚刚从督粮军中卸任,预备到户部去做侍郎。
一一太子殿下往朝里安插自己的人,比起之前靖北王统一疆域的军事行动,要温和含蓄得多。
见大家都望自己,岳铮沉声道:“流寇盗匪,也有可能既不是白沙帮残余势力,也不是宣抚大人另有图谋,就是纯粹流寇盗匪。”略停一停,“我看了这几年楚州报给户部的丁口数目。永乾三年开始造册入籍,当年总计十九万四千七百余户,七十二万五千余口。到上一年,也就是永乾六年,户数减少一万三千有余,人口减少五万左右。其余各州,不论多寡,均有增长,唯独楚州,不增反减。”
眼神陡然锐利:“这些人一一到哪里去了?"
庄令辰敲着桌子:“第一,是没入官员将领府中,被迫成为奴隶。第二,是因为违抗命令,遭到屠杀戕害。第三,便是逃进深山野林,做了流寇盗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