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我说……天才阁下,你要是再不松手,七窍渗血虽然未必,两个鼻孔只怕快要保不住……”
长生闻言后撤,扶住他肩膀细看。但见一张脸艳粉艳粉,两片唇鲜红鲜红,眉眼间那化不开的笑意,直比那陈年西凤白还要浓稠。
细滑炙热的肌肤紧贴着掌心,简直立刻就能着起来,赶紧替他找衣裳。瞧见剩下的半杯水,先咕咚下去熄熄火。
强作正经:“照乌霍大师的说明,开始这段时间,会有些内热,且忍一忍。饮食起居都要调整,另外适当增加日常活动,让身体慢慢把药性都吸收进去。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再吃第二颗。”
那一个披着衣裳,眼神斜飞:“还这么吃?”
“只能这么吃。”
“那……”似笑非笑,“适当增加日常活动,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长生一把掀掉被子,三下五除二替他把衣裳从里到外套上,盘纽一颗颗扣稳,衣带一根根系牢,然后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仍在床上,长吁口气。
子释捶着床板笑。
长生低头坐在床沿。
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子释不笑了,乖乖蹭到身边:“好了,我知道了,总之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你让我什么时候……嗯,那个,就什么时候……嘻嘻……”到底忍不住,还是笑起来。
“子释。”长生认真叫一声,伸手把他拉到腿上仰面躺着。
“嗯?”
“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件事你就得听我的,平时不许,不许……不许随便勾引我。”
嘎?
子释抬眼去看头上那人。长生轻轻抚摸他的脸:“这样子……多好看,再不会白得像墙皮……”
“哎,谁是墙皮……”
“我昨晚……想了一夜。那‘逆水回流’第十章后一半,恐怕……是篇双修的心法。”
嘎?!
这个爆炸性结论把子释轰蒙了,一时忘记反应。
“这段心法,以前我光从自己这面考虑,昨天那时候……当时没注意,晚上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那不是单纯疗伤的心法。前一半‘救’、‘治’、‘疗’,单方面施与受问题还不大,但是到后面‘修’、‘养’、‘生’三段,明显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而且,行气走穴的路径与方式,只有这个办法才……最为相契……换个角度想,许多原先觉得勉强的地方豁然开朗。我就一直奇怪,当初屈大侠为什么暗示得那般含糊。如此看来,也难怪……”
“……”
子释张着嘴发了会儿愣,爆笑:“哈!我就说嘛……哈哈!果然……”肩头耸动,差点从长生腿上滚下去,被他及时捞住。
“前辈私事,不要瞎猜。”长生十分没有说服力的教育怀中人,自己也笑得暧昧又尴尬。
子释抱着他的腰,乐不可支:“哈!我现在可不同情你师傅了。他老人家铁定……哈!铁定曾经借疗伤之机,乘人之危,吃干抹尽,哈哈……”
长生揣测一下此种可能性,不得不承认,推翻这一设想的难度相当大。
好不容易待他安静下来,方慢慢道:“虽然另一人不必懂得‘逆水回流’,却最好修习过内家功夫,互相配合,事半功倍。像你这样一点底子没有,借助药力强化经络,当然也行得通,只是进境要慢得多。何况你不是没有底子,根本就是底子太差,这么猛的药,一年最多消受一颗。另外,所谓双修……”
子释接过去:“所谓双修,玄门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密宗讲存精凝识,乐空双运。尽管具体方法与目的有所不同,基本原则都是一样的,即控欲锁精,施而不泄,逆流回中,神明自得……”
“你怎么知道?”
子释心想:我怎么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你。得意洋洋回答:“我什么不知道?”
长生叹气:“可是你做不到。”
子释下意识的就要反驳,话还没出口,便发现这确实是一件他肯定做得到而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难事。
悻悻:“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嘛……”
长生搂紧他:“我知道,我会想办法。”郑重叮嘱,“可是,子释,你一定要听话。眼下最要紧好好养,千万别由着性子胡来。开始这段时间,药性没完全化开,肯定有点难熬,就算……就算想要也得忍着,否则仙丹便白吃了。进展慢不怕,万万不能反复。至于……至于那双修的心法,我再好好想想。你只要答应我乖乖的……”
絮叨半天,没回应。拍拍他:“怎么不说话?”
子释冷不丁冲他一龇牙:“那什么劳什子仙丹,我现在吐出来行不行?”
永乾八年正月二十四,子归二十岁生辰这一天,与秘书郎庄令辰订婚。先订婚,因为她想多陪陪大哥。庄大人在朝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最重要的,是想等到子周回来参加婚礼。长生有些怀疑,子归坚定的点点头:“他会回来的。”
如此一来,婚礼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庄令辰被磨出了耐性,至少面上瞧不出什么意见。他的文定信物,是一对白玉同心玲珑佩,乃昔年平定涿州首次立下大功所得赏赐之一。喜其别致不张扬,一直随身携带。
东西交给子释,眼巴巴等着女方回赠。
大家熟得不能再熟,又向来不拘俗礼,本为庆贺生辰,都一桌子坐着。到了交换信物这一刻,子归到底羞涩起来。见大哥看自己,不好意思的扭转身子,从头上拔下两枚红木月牙插梳,拿丝帕仔细包了,递给子释。
通常下定的信物,多为金银珠宝,庄令辰不禁稍感意外。然而当他把那丝帕木梳捧在手中,犹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温暖芬芳,却又似乎比任何金玉之类都更加珍贵。
子释微叹着道:“这对梳子,还是当年子归及笄时候我替她定制的,这么些年未曾遗失,可见缘分。”
庄令辰这才明白,普普通通一样东西,竟是说不尽的用意深幽情韵绵长。想来想去,最后出口只有半句:“子释你放心……”
长生笑着插话:“也请秘书郎大人放心,真正婚礼的时候,定不会这般寒酸。你的彩礼,子归的嫁妆,都着落在我身上。”叹气,“可怜堂堂太子,替男方出一份,再替女方出一份,谢媒礼竟还归了别人……”
众人皆笑。倪俭尤其得意,拍着岳铮的肩膀挤眉弄眼。岳侍郎很快要动身去楚州赴任,庄令辰怕他没机会参加婚礼,特地拉上做个证人。
长生十分感慨:“庄令辰,当年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妹夫。”
众人听了这话,都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表态,将按公主出阁的标准操办这场婚礼,秘书郎大人要预备兼任驸马了。
在座倪俭与岳铮,恰是当年跟跟庄令辰一块儿被二皇子拉下水的难友,不由得有了点儿抚今追昔的意思。
闲话往事,倪俭忽冲庄令辰道:“那首诗,就是你当时被刀子比着一刻钟作出来那个,给子释说说呗。”昔日光荣历史,早经他的大嘴巴讲给子释知晓。唯独庄令辰的诗,倪将军这方面才华有限,仅说出个皮毛,子释也不曾特意追究。
内兄大人一双眼睛仿佛期待般转过来,秘书郎大人莫名的有些紧张。当年急智捷才,一首诗救下十条性命,也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侥幸之余,不是不得意的。认识李子释之后,才彻悟何以偏偏是一首李花诗,效果如此非凡。不敢贸然开口,偷眼去瞟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长生道:“庄令辰那首李花诗,我记得。”略加回想,轻轻敲着桌子吟出来,“仙子偶伴走凡尘,颠倒生门入死门。猎猎明霞燃缟素,滔滔向日起纷纭。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幸得春风埋玉骨,何须铸铁损精神。”
太子殿下念诗,所有人自然安安静静聆听。等到念完了,一时也没人说话。
子释瞅瞅长生:“记性挺好。诗更好。”
抬头吩咐李文:“取纸笔来。”环顾一圈,微笑,“如此好诗,我且和一首送给庄兄。”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铺定,子释一看,居然是张粉底压红的胭脂版桃花笺。大概李文听说要送未来姑爷,适逢良辰吉日,特地拿了应时应景。
忍不住又一笑:“呵,桃花笺写李花诗,有意思。”
等着磨墨的工夫,八句话已经成形。砚台挪到面前,提笔蘸墨,手腕微振,红笺上顿时一行行摇曳生姿。
长生在旁边扯着脑袋看,但见第一行先谢了题目:《和嘉时兄咏李花诗一首》。暗忖连称呼都换了,看样子心里不别扭了。待他整首诗写完,不由得念出声来:
“经风挹露洗红尘,
缟袂清妆动紫门。
阆苑偶然飞练素,
人间尽日看纷纭。
多姿何必多颜色,
入世须当入性魂。
一样冰霜凝玉骨,
独依春水显精神。”
庄令辰竖起耳朵听到末句,心情大好。这首诗,不光写李花,不仅有自喻,更是祝福妹妹。悄悄转头去看子归,恰见未婚妻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向自己这边瞧过来。眼神对上,姑娘脸一红,低下头去,无限娇羞。
双手接过,再次细细品味,这才注意到对方这首和诗非同一般。通常唱和之作,次韵即可,李子释却每句句末都用了原诗句相同的字,一路和到底。或者以为故意卖弄,庄令辰却愿意理解为亲近交好之意。八句话乍看清逸超拔,实则深情沉郁,斯须题就,果然才子。
晚上,长生搂着子释躺在被窝里,犹自叨叨:“尽给别人写诗,也不见你给我写一首……”
这个只当没听见,翻身蹭一蹭,睡觉。
永乾八年正月底,符杨病逝。
开国定疆,功勋巨伟,号太祖弘武至圣皇帝。三月,葬于西北皇陵。其时朝廷欲与民休息,上下同事节俭,皇帝葬仪端恭简肃,天下景仰。
四月初八,太子登基,赦天下。追封已故锦妃为庄懿顺天文圣皇太后。
次年,改元仁和。
永乾八年五月,诏令各地楚州流民归乡复业,遣使与百越诸部落沟通。
六月,诏令戎夏官员无论品级,严禁私没良民入府为奴。
凡违制役使奴婢者,限期放还。于此同时,宫中大规模裁撤内侍宫女。先帝妃嫔年少无子女者,一律外放,允许再嫁。
皇长孙符元,先帝在世时甚得宠爱,常居宫中,如今便随太后住。皇次孙符霖,跟着伯父进宫,安置在亲祖母皇太妃身边。长生对太后太妃及两个侄子照顾甚是周到,生活绝无短缺。找了永乾五年华荣首位状元大学士教侄儿们文化课,又派升任云骑将军的符粲教授骑射武术,偶尔还会亲自过问一下。只是宫里添了条不成文的新规矩:皇帝起居所在“兴福”、“隆福”、“延福”三宫,任何人无圣旨宣召不得接近。
七月,敕命三军广选精壮能水之士,填充水师。东南海盗自前朝末年开始横行,日渐猖獗。此患不除,最直接的后果,是严重影响舶务转运司的收入。裁减兵员及军制改革等事项也正式启动,由万户府、定国上将军单祁负责具体执行。
八月,诏令各州郡确保归田于民,严禁各级官员地方士绅借机私敛土地,抽纳租税。开常平仓赈济洪涝干旱,责成户部建立常平仓维持与出纳制度。
…………
之前一直暗中准备的许多事,终于等到名正言顺无所掣肘,须放开手脚操办。
之前已经开始动手的许多事,终于不必遮遮掩掩迁就妥协,能光明正大执行。
新皇早在做太子的时候,便已威重望尊。于今初登大宝,年轻有为,励精图治,满朝上下跟着忙得一塌糊涂。
子释直到八月才搬进宫里去,因为长生花了一段时间收拾整顿。子归弄晴等还住在原太子府,他身边只带了三个人:李文、李章、鲁长庚。至于袁尚古,出正月就到太医院上任去了。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搬家换地方需要时间适应,反正房子越换越大,越换越舒服,也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不能随便往外跑,但是仅仅围起来的安全领域就足有十几亩,溜一圈能累趴下。子释溜了一个月,每天都有新发现,兴致盎然,权当考古。
唯一美中不足,是太清静了些。有资格在中宫当班的内侍宫女卫兵,据说是审了再审挑了又挑,人数本来就不多,又极端守规矩,完全可以当成装饰。好在子释最不怕清静,虫鱼花草、笔墨纸砚,在他看来,都热闹的很。偶尔觉得妹妹不在,有些不方便,可是妹妹眼看要嫁人了。跟孩子们厮混许久,难免想念,无奈小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冷不丁想起弟弟,那小子天生的长脚硬翅膀,自己只有羡慕的份。
听说集贤阁盖了近两年,主体部分已经完工。也不知他打哪儿化缘募斋讨来的银子。似乎预备把蜀州的书都弄到京里来,千里运输也挺费劲。然而不弄过来吧,还真是不放心……
子释忽然发觉,所有这些,惦记归惦记,好像谈不上更多热情。身体自从春天以来,明显比过去好。然而最近几个月发生那么多大事,心情居然没什么起伏。究竟是从容呢,还是无所谓?是满足呢,还是……疲倦?
这一晚,莫名的就失了眠。文章二人当即紧张起来。子释把他们打发出去:“我想点事情。顺便等等他。”
长生进门,照例先要到床边看他一眼,再去更衣洗漱。寝宫内罗幕珠帘,锦屏纱帐,一重又一重,长生还不是十分习惯。每夜忙碌归来,身边金盘彩烛,光摇影动,总不免产生穿云过雾的错觉。每每瞅着躺在紫檀盘龙大床上酣然入梦的人,心中就想:他可比自己习惯多了,天生就该消受此等排场。
走得两步,发现里边烛光比平日亮堂,脚下自然加快。
“子释……怎么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