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噗!哈哈……”子释终于憋不住喷笑,抓住长生的胳膊,乐得前仰后合。另外两个听众同样莞尔。
“大哥。”唯有子周依然严肃,“小然是奉了他师傅冷手山冷大侠之命,特地给白沙帮和几位武林前辈送信,澄清谣言,说明屈大侠归隐的事情。”瞥见许汀然被自己大哥笑得莫名窘迫,安慰他:“别理子释哥哥,你忘了,他从以前就这样。”
许汀然抓着脑袋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不窘迫了,接着子周的话往下进;“师傅说如果姐姐那里没什么事,送完信可以迟些回去,自己历练历练,正好子周哥哥要去的,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一番交谈得知,原来永乾七年下半年,许汀然跟着子周晃了一大圈,腊月才赶回玉屏峰与师傅师娘过年。他性格天生淳朴,自幼体弱多病,被身边人呵护周全,虽然聪明,却不怎么通世务。十岁上山学艺,于武学之道天赋异禀,悟性奇高,不但身体养好了,更修得一身绝顶轻功和剑术。其间机缘巧合,恰逢屈不言潘恒沉香精舍好几年,等于两大宗师倾囊相授,造就了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武学奇才。
许冷若熟知弟弟性情,又爱惜这许家唯一的血脉,一开始不曾让许汀然介入白沙帮帮内事务。等到后来形势日益紧张复杂,许多时候身不由己,越发有意随他自在,等闲不叫他回去。许汀然在山上待了大半年,记得与子周哥哥八月十八观潮之约,辞别师傅师娘,前往越州东宁海口。二人这一回在东南三州游荡几个月,到得年底,子周转道向北,许汀然掉头归乡,约定来年清明京城再会。
“过完年,师娘突然要我去接姐姐上山,我到了回梦津才知道,原来姐姐怀了宝宝,我要当舅舅啦!”
子释望着许汀然兴奋的神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勉强笑道:“是么,那可恭喜你。”
“师娘怕山下不太平,帮里事情又多,所以要我接姐姐上山去住。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走,只叫我回去。我看她和姐夫都愁眉苦脸的,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偷听他们,还有那个傅帮主说话——我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对,但是姐姐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她啊……”
“你遇见子周哥哥的事,姐姐姐夫知道不?”子释不经意问。
许汀然摇头:“子周哥哥不让说,我就没说。”
子释翻翻眼皮:真听话啊……
“那姓傅的怎么会做了你们白沙帮的帮主?”
“之前本来是姐姐和姐夫一起做帮主,后来姐夫受了伤,功夫只剩下六成,姐姐又怀了宝宝,就变成他了。我听帮里几位大哥说,他很厉害,办成了不少大事,许多人服气——啊,岔开了,我听到他们商量要进京,说,说……”许汀然看看子释,再看看长生,声音一下没了。
“他们商量要进京刺杀蛮子皇帝和大夏奸,对不对?”子释问得和蔼又可亲。
“嗯。”
“可是人手不够,所以你决定帮忙,是不是?”
“是啊……姐姐起先不肯答应,后来看我功夫比傅帮主都好,就答应了。我们分头悄悄进京,到京城之后,我先给子周哥哥留了暗记,然后才与其他人会合……”
子释明白了,白沙帮这一趟,是把临时客串的许汀然当做了绝密武器,却不料这武器不但会到处乱跑,还自己泄露了行踪。
这时子周道:“害我这一通好找,发现城里气氛不对,急得到处乱转,幸亏赶上了。”貌似平静,实则心中后怕无比。
“对不起,他们不许我出去……”许汀然再次向他道歉。
子释冷不丁问:“昨天刺杀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转向?”
“啊,那个……子释哥哥,我真没认出你啊。如果天色没那么暗,情形不是那么着急,我肯定也能认出来的……”
子释摆手,笑:“不知者不罪,这个不怪你。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来刺杀皇帝,怎么杀到一半改了主意?”
“这个,我动身来京城的时候,姐夫悄悄叮嘱我,说傅帮主定会要我只杀皇帝,但是姐姐的意思,一定要杀死大夏奸,因为大夏奸最坏,最该死——啊,子释哥哥,对不起,这个……是姐夫说的……我听了姐夫的话,本来想,最好两个都……”许汀然眨着眼睛,没声了。
子释点头:“谁知一交手,才发现皇帝功夫很好,干脆先把大夏奸杀掉,对不对?”
“嗯……”许汀然十分内疚。子释哥哥脸色那么差,昏睡了一整天,不用说是被自己吓的。虽然当时本着侠义道精神出声警告,但是刻意延迟了半分,跟偷袭没什么两样。幸亏自己内力还没练到家,否则全力施为之下,对毫无功夫的人来说,剑气合杀气都足以致命。
“小然。”子释露出极其真诚的表情,“子周哥哥不是告诉你,这是个误会么?你姐姐姐夫之所以产生误会,是因为上了坏人的当。你看,长生哥哥做了皇帝,可他不是坏人,对不对?我和子归姐姐都给他帮忙,我们也不是坏人,对不对?……”
他问一句“对不对”,许汀然就点一下头。
最后子释安慰道:“过些时候,长生哥哥和我会想办法跟你姐姐姐夫联络,向他们解释清楚。昨天受伤的人,都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幸死掉的几人,你看看认不认识。认识的话都给陪你逛皇宫的倪将军说说,我们争取找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好好抚恤,让死者入土为安……”
许汀然一面听,一面嗯。子释顺着话头旁敲侧击,发现许少侠能倒出来的内幕实在少得可怜,开始关心睡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许汀然和子周,临时住在原太子府。
子周道:“大哥,别的事,回头慢慢聊吧。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先歇息。”
子释微阖着眼,靠上床头:“好。”略略停顿,重又开口,“子周,你打算在京里待多久?——至少待到送子归出嫁吧?”
长生把耳朵竖起来。
“我答应子归给她送嫁,然后……”似乎有些犹豫,眼睛却望向长生。
“我去年在东南瞎转,回了一趟彤城。”
子释没睁眼:“嗯。”
“越州多数地方,看去已经颇为繁华,可惜彤城……那么一大片的废墟,竟然堆了差不多十年……很多想做的事,好像陆续有人在做。唯独重修彤城这一桩,大概还没人想过……”
长生直望着他:“子周,你若真有此想法,三月十一朝会日,来上朝吧。”
子周静立片刻,肃然下跪:“臣遵旨。”
第一〇〇章 斯人大任
弟弟妹妹都走了,子释懒洋洋歪在枕头上:“居然肯上朝一一我还真小看了他。嘿!见过这么嚣张给皇帝下跪的没有?他那是用君臣之道威胁你呢!这小子,搁乱世只能浪费,搁治世安邦定国。故意挑这么招摇的活儿入手,可见所图不小……”
长生知道他很开心,将剩下半碗粥在手里焐着,道:“再喝点儿。消消食,然后睡觉。”
子释眯眼躺一会儿,道:“我想趁热打铁,见一个人。
长生呆了呆,才低声说:“昨天你不让我杀他,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废了武功关在地牢里……”
子释截住:“我不是说傅楚卿。”
见长生看自己,重复:“我不是说傅楚卿。对于此人,无所谓想见不想见。只是昨天那种情形,我不能让他死在眼前。至于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决定就好,也不必特地告诉我。”
“子释……”
“我说的人,是罗淼。”
咦?
“我曾经跟你提过,在西京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我以为——三水兄若肯投降,堪当大任。”
“你觉得他肯投降?”
“花家的人肯定不会降,最多逼出个死心。罗家的人么……试试看吧。”
“怎么试?”
子释好一会儿没说话。长生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舀起一勺送过去。看见他勾起嘴角抿着唇,一副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没由来替罗淼捏把汗。多看两眼,发现那表情分明冲自己来的,心脏“扑通”跌了一跤。
索性放下碗:“你想怎么样,说吧。”
“我只是有种感觉,花点心思和工夫,罗淼是肯投降的。问题在于……”坐直身子,“长生,这么说吧,你知道,老实人要靠讹。人参娃是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用纯沽洁的办法讹;但是三水兄,属于,呃,不那么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最好——”
长生眉毛一竖:“是不是上次见面他对你表示过什么?”
子释横他一眼:“如果我说他对我表示过希望向你表示点什么,你怎么说?”
长生被他绕晕了,半晌回过味来,惊悚:“你、你、你、瞎扯什么呢!”
子释笑趴在枕头上。
“哈……总之,我需要你配合,讹一讹厚道的三水兄。听好了,不许拒绝,不许捣乱,不许露马脚,不许找后账,不许……”
长生忽然抱起他:“又胡闹。”理一理额前散乱的发丝,“你要胡闹,我有什么办法?只好陪你胡闹呗。”
“睁眼说瞎话,我几时胡闹了?”
长生看他笑得眼角湿润润的,张着嘴喘气,胸膛起伏不息,捧住脑袋就吻下去。等到终于放开,只见眼睛更湿了,喘得更厉害了,嘴唇反射着烛光,鲜亮鲜亮的红。
子释喃喃道:“好吧,就算我胡闹。可是……你都好久不肯陪我胡闹了……”声音越说越低,本是句玩笑话,结果不小心带出幽幽的哀怨来。说到最后,自己也意外,垂眸不语。
“子释……”
长生拿不准他所谓“胡闹”究竟指哪方面。扪心自省,觉得恐怕哪方面都是。看他神情态度,又似乎单单专指某方面。心中又酸又软,箍着腰身上下揉搓,往唇上一下一下轻吻安抚。
“子释,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跟我胡闹,喜欢到……要疯掉……我只盼着你能一直胡闹下去,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所以我才不能……若照大夫的说法,就连现在这样,也过头了……”
“我知道……”子释鼻子堵了,声音瓮瓮的,“一百年,那还不成妖精……”
罗淼被带进寝官,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陡然解开,隔着山水屏风望见前方灯烛摇摇,人影幢幢,也不知几深,恍若身临仙境。适应片刻,重叠明灭的朦胧感觉慢慢消退,注意到各处要害均藏着护卫。他猜侧自己等人应该就关在皇宫里,但是被人黑暗中蒙着眼睛带过来,无法分辨到底身处什么位置。
倪俭停下脚步,一伸手:“陛下在里边等着呢,罗大侠,请吧。”
罗淼有点诧异。他伤势不重,不但妥善诊治包扎,还有人伺候沐浴更衣。身上兵器自然早就搜走了,却并没有捆绑。也没有封穴。心想,这侍卫头头怎的如此托大,任由自己随便往里进?他就这么相信皇帝的身手?还是说暗中另有布置?当然,经过昨天现场观察,罗淼已经知道自己与对方差距比当年更大,但是——哼,他不是皇帝么?不应该前呼后拥大堆人围着么?……
绕过屏风,几个内侍宫女静静站立。对面八扇朱漆挂纱雕花门,中间两扇虚掩着。为首的宫女恭谨有礼将他带到门边,示意他自己进去。推开门,是间空旷的大殿,错落有致的灯笼仅供引路,看不清摆设。但罗淼是常年下水的高手,随意扫去,只觉金碧灿烂,灼灼逼眼。
一个年轻人迎上来:“罗大侠,请眼我来。”
罗淼看他一眼,不是内侍。衣着仿佛大户人家书僮,形貌气度又仿佛大户人家公子。再看一眼,面熟:“你,你是……”
“罗大侠好记性,小人是李文。”
罗淼没来由心头一跳。
穿过侧门,绕过后廊,又跨过两个隔间,光线渐渐明亮。一股幽香暖意扑面而来,原来进了一间宽敞的内室。地上铺着织金簇绒羊毛毯,一张珍珠帘子自屋顶垂下。帘后一排珐琅嵌宝香沪,青烟若有若无。沿壁两溜立柱八角琉璃宫灯,烛光微微跃动。罗淼站在帘外,明明无处不奢华,入眼竟是一片柔和温馨。
正在犹豫之际,有人出来了。先前认出李文,这个就好认了,是李章。文章二人冲他默然行礼,随即消失。罗淼有点恍惚。捏一捏拳头,再次确认:这里是华荣皇帝的皇宫,不是西京城里忠毅伯府。
撩开珠帘,一步步走进去。
屏风、纱幔、锦幛、龙床。
“三水兄。”靠在床头的人朝他微笑,脸上满是故人重逢的喜悦欢欣。
罗淼不由自主跟他打招呼:“子释……”
一路走进来,到处充斥着斑斓辉煌的色彩格调。直到看见眼前这个人,那些斑斓与辉煌瞬间冲刷干净。室内暖和,子释半笼在被子里,雨过天青缎面衬着白罗里衫,再没有别的颜色。罗淼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挪开视线。
“罗淼。”长生开口,“好久不见。”
罗淼看向他,绷着脸点一下头。
子释瞅瞅对视的两人,自动在脑子里配上金色电光和噼僻啪啪的火花。如果不算昨天匆匆照面,这两人确确实实真的好久不见了。一时间浮上心头的,竟是某种类似悼念青春的惆怅。
轻轻咳几声:“三水兄,随便坐吧,恕我病中失礼。桌上有茶,三水兄不介意的话,请自便。”
长生挑起眉毛:“你若怕有毒,也不必勉强。”
“长生……”子释扯扯他衣袖,唤一声。低沉温柔,夹杂着嗔怪与劝解,两个听众都禁不住酥了一把。
长生心道:平常怎不见你这般唤我?这会儿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啊,不对,就该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当然,最好平常也这般唤我……
“哼!”罗淼拉过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见顾长生,不,符生,穿着黑底嵌红绣金龙的袍子坐在床沿,气派得叫人除了皇帝两个字想不起别的。明明认得他就是当年打过交道的少年,却丝毫拼不出从前模样。倒是旁边白得月牙儿似的李子释,乍一看变了不少,再看看还是那样。昔日言笑举动自然从脑子里冒出来,越看越熟。
长生端起碗:“快凉了,喝完再说话。
罗淼这才注意到周围飘散着药香。
那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床头。坐在床边的端碗拿勺往前送,靠在床头的低首张嘴往下咽。没有更多声音,也没有额外眼神,安静、随意、从容。
罗淼无端端看得心慌脸热。多年以前悬崖边草丛中花树下撞见的那一幕,不停在脑中回旋,转得头晕目眩。攒了多少愤恨,积了多少怨怒,预备了多少质问与审判,统统憋在肚子里,不知如何发作。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