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长生脚步一顿。
“五天了,就盼着陛下快回来……”倪俭抬头,眼前只剩下一干侍卫。
宫女内侍一个个下跪行礼,长生视若无睹,笔直冲到床前,猛然刹住。
那样强烈的不安,还以为是思念所致,原来竟然不是。
不记得多少次面临如此骤然打击,每一次恐慌与煎熬都累积下来,压得人心如铁石。
长生想:子释,怎么又病了呢?告诉你不许生病,老是不听话。不是跟你说了,白得像墙皮,一点也不好看。我答应你按时回来--我都提前回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笑一笑?你看看我,笑一笑啊……
他想弯腰去抱他,意志却指挥不动身体。于是就这么跟石头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与此相反的,是李文和李章,苦熬许久,主心骨终于回来,原本要下跪行礼,因为心情放松,一下跌坐在地上。
李文看李章比自己更不济,开口禀报:“陛下,少爷他……六月二十那天,自集贤阁出来,像是……有点不太开心。打御花园散步回宫,不堤防受了凉……头两天,一吃药就吐,到第三天……用尽了办法,都醒不过来……今儿……是第五天了……”
长生想:子释,你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我没回来么?我不肯去,你要我去。你答应我会乖乖等着,我才去的,你为什么骗我?我现在回来了,你怎么还不醒呢?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不要睡了,醒来看看我,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他想蹲下身抚摸他,双腿却已麻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长生吃一惊,发现自己撑着床柱。
袁尚古跪在皇帝身后,抬头:“陛下保重!”
“太医……有话请讲。”
袁太医看看身边蒋太医。病人昨日便已近垂危衰竭,分明油尽灯枯,也就是一口气吊着等皇帝回来再咽。但是皇帝走之前,人可是好好的啊,五天工夫成这样,养一大群太医都是白吃饭的么?
“陛下,”袁尚古定定神,“李公子的身体,这两年一直靠陛下神功维系,靠药物辅助扶持,也靠公子本人强韧意志延续支撑。这回陛下离开,虽则事先有所防备,然……当日黄昏,恰逢阳衰阴接之时,又处草木寒潮之所,更兼心绪低沉,神思游离,最易感邪引触,损脉伤腑,所谓强弩之末……”
“是……么……”
蒋青池实在听得气闷,冷不丁迸出一句:“陛下,有些人……天生就活不长的!”
此语入耳,长生心头霎时剧痛,一口鲜血直喷在纱帐上,贴着金箔镂着金龙的床柱帘钩溅了好几滴,醒目艳丽。
“陛下!”地下跪着的纷纷爬起来搀扶探看。
长生脑子里有些迷糊,觉得就这么迷糊下去仿佛挺好,挺安逸,又似乎有个声音不停告诉自己:醒过来!你醒过来,他才会醒过来!
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醒过来!
“不要紧。”缓缓站直,摆手,“你们都去歇着吧,这些天也累了。”
“陛下……”
“没关系……都下去吧……朕在这里就好。”
一干人等陆续悄悄退尽。
长生觉得自己很清醒,其实还是迷糊的。既没在意文章二人指挥宫女换下纱帐,擦净血迹,也没在意蒋袁二人安排医官轮班值守,听候差遣。他只是站在床前,闭目、凝神、调息、运气。一遍又一遍,最后,慢慢开始脱衣服。
子释一边走,一边想:“我为什么在这里?”
四周灰秃秃雾蒙蒙的,依稀看见脚下道路向前延伸,下意识便顺着往前走。他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心里又似乎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雾越来越浓,像是到了河边,水汽弥漫中有个人影,声音温和很亲切,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了?”
“嗯,来了。”
那人向对面挥手:“过渡。”
一条船杳无声息浮现,朦胧中有人问:“几位?”
“一位。”
岸上这个转过身,姿势看不清他动作,却明白他在示意自己上船。走了两步,总觉得有些疑惑,停下。
“不对……”
“哪里不对?”
“为什么是一位?”
“你不就是一个人么?”
子释四面看看,果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我是一个人呢?他低下头,喃喃自语:“一个人……为什么?不对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望着面前的影子,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本来就只有一个人。”
子释想一想,摇头:“不对,我不是一个人。”一下想清楚了。“不止一个人,应该还有他……我要回去找他。”
对面那人隐约笑了笑:“你回不去了……你该知道,黄泉路,本是不归路。”
子释慌忙回头,来路果然已经消失,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原地坐下。
“你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他。”
对面的人叹气:“那可不知得等到啥时候。”
子释想起来了,他说过,要我等他。可是我怎么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呢?没关系,他会找到我,然后,接我回去。
点点头,一字一顿:“我就在这里等他……等他接我回去。”
“子释。”
“嗯……”
“子释。”长生害怕那声回应只是自己的想象,第二次在耳边叫完名字,马上转头盯住面孔。
“嗯……”
声音从鼻腔里轻轻传出,长生捕捉到明显的空气震动。那样微弱的声响,竟好似直接在脑子里炸开一个猛雷。
敛住心神 。把若有若无的热流一丝丝导入丹田,再缓缓带到所有奇经正脉。一遍、两遍、三遍……不必马上唤醒他,这样半昏半醒跟着走最好——这种时候,最乖最听话。
怀中这具躯体如此熟悉,不论灵魂还是肉身,某种程度上说,长生远比它的主人要熟悉很多。经过那般漫长而又艰辛的探索,他渐渐知道每一处敏感点的精确位置,了解每一个阶段的细微变化,读得懂所有潜意识反应里隐含的信息,看得见肌肤掩盖下血脉气息流转的方向——他越来越感觉到,这具躯体,正在真真切切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长生已经非常清楚的知道,带着他练内功,习双修,最难跨越的障碍在哪里。
他绝非定力不够——只要他想,甚至可以达到异乎寻常的强大。但是……
长生在长期共同亲密生活的过程中,终于摸索透彻,他的定力,都是以损害肉身为代价的。换言之,他有一种每逢紧要关头就把灵肉分离的本事,在无数次被迫运用之后,竟变成某种本能反应。倘若非要强迫他凭自己意志入定练功,炼成灵魂出窍回不来都有可能。而与此相对应的,偏是格外敏感脆弱难以控制的肉体……
以意行气,以念控欲,其基本前提,必须是灵肉合一,身意相守。偏偏子释于此方面先天不足,后天懈怠,这里头有非常独特的深层原因,长生当然不可能猜得到。他的结论,这人太聪明,又太懒,脑子和身体恰成反比,背道而驰。当子释清醒的时候,长生只能想方设法分散他的注意力,替他维持灵与肉的平衡,不让他因为身体的折腾过分难以忍受而抽离意志,或者索性屈从欲望,放纵肉身,放弃努力。事实上,这一点始终没能完全做到,顶多不过是竭力将那若即若离的过程延续的稍微长一些罢了。
这才是两人“双修”进展如此之慢,如此容易反复的根本原因。长生很早便有所察觉,直到这一次,整整三天对着彻底昏迷的他,想尽办法换回他的意识,激发他的本能,终于融会贯通,重拾信心,连带把至情至性亦死亦生的逆水回流参透到更上一层楼。
每隔一刻钟,便叫一声他的名字。将声音拧成细细柔柔一缕,直接送到心上。当感觉紧贴胸前的位置传来渐渐平稳的颤动,长生激动不已,差点把持不住。低头亲一亲,百感交集;换个蠢笨点的,早不知练到第几重。聪明反被聪明误,用在这里也正好。
第二天正午,行过一个周天,子释忽然睁眼。
“长生……”
“嗯。”
子释茫然的看着他。梦中种种景象随着眼前面容的显现迅速支离破碎。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慢慢变得清明:“你……回来了?”
“嗯。”
又过了一会儿 仿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回来了,我怎么睡着了呢,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
子释端详他半晌:“路上没睡好么?”
“还好。”长生开始给他穿衣裳。
子释一看,两个人光溜溜贴在一块儿,分明是练功的姿势。
“为什么……”
长生不答话,认真给他穿好里衣,又给自己穿戴妥当。拿起床上的细绒毛毯,裹住了,抱起来就往外走。
在这个过程中,子释一直任由他摆布。到底忍不住了,问:“去哪里?”
长生沉默片刻,低头微笑:“回家。”在他额上轻轻亲吻,“咱们回家,回枚里。”
“啊……”
子释刹那间感觉如真如幻,整个人似乎飘了起来,以为自己步入了另一个梦境。只是这个梦,比起先前那些,要美好得多了,不愿醒来。
“我带你回家——咱们去枚里看星星,去艾格湖捉天鹅,去灵恝山采雪莲……好不好?”
“好……”
第一〇三章 心之所愿
子释见到子归,如梦初醒。
——原来一路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他记得那些碧绿碧绿的草甸子与澄清澄清的水泡子错落相间,天空瓦蓝瓦蓝,整个儿映在水面。草甸连着倒影,好像一块块绿色的云。
他记得那些热烈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他从来不知道江南四月菜园子里细瘦的黄花,到了西北,会化作这样耀眼夺目盛夏流金,镀满大片高原。
他记得那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们,仿佛自遥远的异域城堡乘坐飞毯而来,骑着骆驼而来,在城市中穿梭吆喝,神秘而悠扬的音乐一路尾随……
“大哥。”子归到达她的驻地不过两个多月,完全入乡随俗:一身胡服番装,上边穿件短短的彩色绣花束腰小衫,底下纯白洒金灯笼裤,蕾丝镶边坠流苏的大披肩打胸前拖到腰后,要多抢眼有多抢眼,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子释眼睛都看直了:“我的天!……子归,有没有老番向你求婚?”
子归笑盈盈的:“怎么没有?还有王子呢!”
子释转眼看庄令辰:“那你怎么办?”
庄令辰淡淡道:“他们又不会作诗。”
子释乐了:“哈……回头别忘了穿这个去京城转转……”
西北督抚的官邸,设在永宁县。关外大片土地,已划入凉州辖区。庄令辰和子归对这片新天地极有热情,抵达之后,立刻全身心投入到新的事业中。御驾突然亲临,打着上圣山还愿的旗号,着实把夫妻俩吓一大跳,看见子释模样,什么都明白了,极有默契的配合着哄他开心。
晚上,两口子陪长生说话。子释每天也就中午清醒个把时辰,别的时候,都在睡觉。
“长生哥哥……”子归哽住,有些事,潜意识里早已等待多时,当最后时刻来临,心如同冰镇过一般,知道很痛,可是已经感觉不到。
长生慢慢道:“子释会好起来,我会让他好起来。”
庄令辰问:“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