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子释叹息:“上个月你生辰,这个月我生辰。三水兄这份礼,当真称千里送鹅毛。”翻过来,木偶底部有“三水”印记,当属罗大将军手刻。
长生拿过去:“瞧不出他还有这手。”
把玩一番,看着手里在的木偶,又看看面前的人:“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自己变老了?”
“因为你最操心么。”
“这么说……”一只手摸摸下巴,“我真的变老了?”
子释迎头捧起他的脸,仔细审视一番,深情无比:“没有没有——神功盖世,君临天下,只见成熟,不见沧桑。”说着,踮起脚亲亲。
长生正陶醉得云里雾里,却被他从手中拿走了那对木偶,喜孜孜的:“这个我收着啦!可惜没牵线,否则我扯一下你动一下,那得多好玩,哈哈……”
唉……白陶醉了。
抱怨:“隔三差五就有人偷偷摸摸给你进贡,当我是瞎子呢!”
他这话并没有冤枉子释。
李文去蜀州做官,不但遇见尹富文,还重逢王宗翰,原来王公子当年逃往蜀南,娶了当地巴族首领的独生女儿。他身无余财,唯有子释当作资金发给下属的两颗上等南珠一直贴身携带,正好拿来下聘。丈人一死,他这入赘的女婿便继承了位子。蜀州宣抚召开少数民族领袖会议,不想遇见李文。千方百计打听子释下落,李文无奈,只得暗示一番。从此尹、王二位每年必定悄悄表心意,托李文转交李章,再送进宫里。
而子周重建彤城期间,为了招商引资拉人气,不惜亮出真实身份,号召父老回归重建家乡。当初逃往海外的有钱人,经过一番异地打拼,许多财力更加雄厚。听说华荣一统天下,善待百姓,哪怕冒着遇上海盗的危险,也陆续有人往回返。
正是这种情形下,子周重逢了丁二少。当年的丁二少如今已成丁老爷,携万贯家财回乡,犹念念不忘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缠着宣抚大人追问不休,把那奇巧珍玩美味珍馐一样样往府里送。子周最后对他道:“丁老爷这些东西,本官都交给舶务转运司,随他们的银车送进宫去了。”
从此丁家除了正常纳税,年年额外给宫里进贡,开始其他富商跟着贡,后来发现朝廷并不因此额外嘉奖,纷纷作罢,放弃与丁老爷攀比忠心。
子释得知原委,跟弟弟讲:“你说我死了不就结了。”
子周低头:“大哥,这话……我说不出口。”
总之,这些旧情敌新仇家,打着进贡的幌子,暗地挖皇帝的墙脚,长生会郁闷,是情有可原理所当然毫无疑问的。最郁闷的是这个莫名其妙死灰复燃的丁家,总不能揪着他脖子问:你当初到底给人下了什么迷魂药?这都十好几年了,还不肯死心!发完牢骚,故意闷坐一旁。
子释听他话里泛酸,笑道:“做皇帝的人,不要这么小器。”又安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便当都是你送的,这总可以了吧?”
长生不说话,憋了一会儿,忿忿然:“竟敢拿我的东西,讨好我的人,岂有此理!”
“哈哈!”子释大笑,末了揶揄道,“这些个东西,我没法叫你弄,更不会开口叫别人去弄。如今有人偷偷送上门,不讨回报,心甘情愿,我可是安然消受了。可怜我既然想贪图享乐,又要奉公自守,顾得了面子顾不了里子,顾得了里子顾不了面子……”
长生搂住他:“我知道。”
子释看他认真起来,也就不调侃了:“水至清则无鱼。我会注意分寸。”
长生默默抱了许久,瞥见案头大摞卷册,问:“听说这《锦夏通鉴》三卷初稿都叫他们弄出来了?”
“没错。”
不咸不淡赞了一句:“真够卖力的……”
“正所谓 ‘修故国之史以报故国,愿成一代之史以报先朝’,锦夏遗臣们,无非这个心思。陈阁老拿到初稿才合眼,算是死得其所,席大人自认此书胜过历代官修国史,正得意呢,等我挑足了毛病,打回去修订,再折腾他们几年——你知道,这事儿,修改比写还麻烦。”书稿打回去修订,当然得顶着御览后的圣旨。
长生道:“什么时候我也抽空仔细瞧瞧。”子释笑了:“那我先跟你打个招呼。这
《锦夏通鉴》里头,李免很荣幸与傅楚卿一样,有列传一篇,想锦夏二百余年,文武名臣何其多也?够资格进入列传的,不过千人……”
长生冷然截住:“那席远怀编排你什么?”
“也不算编排。兰台令李免有保存典籍之功,当然值得书一笔。至于其他,无非‘美姿容,善应对,婉言媚上,宠幸有加,出入宫禁,无所顾忌’,诸如此类,呵呵……而且写到出使言各。席大人还替我美言粉饰来着:‘不意见欺,王胁迫,委曲相从。及西京降,竟不知所终。’你看,多好。”
子释心想:这也许是席远怀唯一能够接受的结局了,未料刚正如席大人,最终也逃不脱秉笔徇私之念。且任由他这般想象书写,就此给李免定论吧,无论如何感谢他。这个设计,比起当初预料的,已经好太多了。
长生哼一声,问:“傅楚卿为什么会有列传?”
“啊,这个我打听过了,原来席大人问昔日皇家事于清平侯,前太子和他的前太子少师见面,大概说得兴起,口风没把紧,于是席大人得知了金吾将军忠义之行,甚是感动,以为‘虽有私德之亏,然大节可嘉’,临时添了这么一篇。”
长生大觉荒谬,打个哈哈,终究不甘心,道:“不如叫他们把这篇删了。”
子释摆手:“没必要,你这么看,白担个操纵史笔的坏名声不说,搞不好他们再闹一闹,反生事端,你要知道,因为你太仁义,弄得锦夏朝最后统共就没 几个忠臣烈士可书,好不容易找出一个,随他写去,忠奸不等于善恶是非,这道理迟早人人明白,你忘了,咱们不是要把老百姓变笨,是要让大伙儿越来越聪明。”
长生话出口就明白不对了,听他说完,悻悻道:“都聪明成你这样,那得多可怕。”想起席远怀,到底不损损不解恨,“我看他席大人,多半觉着自己忍辱负重,只恨不能早早自尽了,好列一传到这《锦夏通鉴》里。”
子释乐了,打趣他:“哈哈!陛下此言得之。席大人若知,当引陛下为知己。”
长生也笑。心情好了。想起高兴事儿来。
“最近从楚州传来的消息,春试头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才子。”
“哦?”
“名字叫做李子逸。”
子释愣了愣,方惊呼一声:“啊!”
若真是这般凑巧,那么,当年逃亡路上差点饿死的婴儿,如今也已成才。
——功德就在这里。
长生略停一停,接着道:“还是楚州的折子,请求表彰近年来平价借贷粮种给官府的百越粮商,那名单上打头一个……竟然叫做卫枢。”
子释再愣一愣。荒诞之余,又觉得甚是神奇。
正感慨万千,却听他换了话题:“你说我把倪俭调回来好不好?”
“是不是他搞出什么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长生笑得有点无奈:“他跟我说去守边,结果可好,尽给我拓边去了。”
“怪不得年前捎回来的贡品连罗刹国的东西都有。”
“问题就在这里。那些原本依附罗刹国的部落全被他打得上顺京朝贡来了——说实话,现在还为时过早。”
“那倒是。不过,倪大将军可是铁了心要在北疆扎根的——他连京里的宅子都卖了。”
“他把宅子卖了?我怎么不知道?”
子释笑:“这种事,当然只有我知道。”
“那他中间回朝述职的时候,住在哪里?”
子释一脸无所谓:“这你就别操心了,堂堂辅国上将军,反正不会睡到街上去。”心说你的秘书令府上,被他赖着常年空了一座偏院。去年岳铮夫人病逝,不独偏院,整座宅子几乎都是空的了。
“我跟你讲,你要么就别把他弄回来,非要弄回来,那就记着千万别问宅子的事,更不要叫内务府多事替他张罗宅子。”子释一边说一边挠头:这两人,难不成当真打算咫尺天涯肝胆相照一辈子?想想,也没准。
长生狐疑的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跟倪大头关系好,可没想到好成这样。”
子释抬起手肘就撞:“我告诉你,他跟我说的,还真就都是你身为皇帝不需要知道的事。”
长生不避不让,抓着他胳膊反扭到腰后,压低嗓门:“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
“哼……”子释肩膀被他压得酸痛,嘤嘤的,“晚上……吹……枕边风的时候……”
“很好。”长生点头,松手。帮他揉肩膀,接着谈国事。
“白祺回京养老,有人翻起了旧账——剿了这些年海盗,过手钱财忍不住截留中饱私囊,多少难免,他早年欠下不少血债,如今报应来了:仇家后人入朝,要把他往死里整。”
“嗯。”
“子周跟罗淼联名上折子保他呢。”
“哦?”
“剿灭海盗是大功,贪污钱财非死罪,边疆大将解甲养老,如此定罪杀了,岂非令将士寒心?这是他俩的意思,子周能这般抛开成见,以大局为重,我打算调回京,合适的时候,接替皇甫崧。”
“也好。”
“所以,”长生眯眼,“趁他还在越州做地头蛇,咱们赶紧去搜刮——听说新彤城盖得比原先不知漂亮多少,积翠山上的杨梅,想必也快熟了。”
“啊……”
子释傻傻的望着他。
这副呆样近来罕见,长生心里一动,便低了头。带着他缓缓往里挪,慢慢倒床上,贴到耳边轻声调笑:“枕边风不妨晚上再吹,庭前雨可等不及要下了……”
“嗯……对仗工整……诗才……见长……”
“那当然。”隔了衣衫摩挲,“我问你,你背着我写了一堆《望江南》——”
“不……是……”
子释想跟他说:我不是真的想回江南,所谓诗歌无非抒发一种情怀,北方早就住惯了,你不用惦记着麻烦费事。话到嘴边,却禁不住他一把轻揉慢捻,声线尽数绷断。
到底是“不”,还是“是”?长生本不计较这个,只咬着耳朵往里幽幽吹气:“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肯给我写首《永遇乐》,《相见欢》?”
骏马。秋风。塞北。
杏花。春雨。江南。
永遇乐。
相见欢。
【终】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见《诗经?小雅?北山》
注释②
“修故国之史以报故国,愿成一代之史以报先朝”:据说乃清代史学家万斯同语。
《一生孤注掷温柔》之咏叹调
举头望明月。
低头鞠一捧
入骨伤怀清幽如水。
你可知它早已历尽千古圆缺?
千年不变的月光,
万里同辉的月色,
照见那马蹄踏破沙如雪;
照见那金樽满倾芙蓉泪;
照见那烽火烟尘起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