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哦?多久了?”
“快两年了。”
“先生凶么?”
“……”
“不敢说?”
“背书背得不好,先生会拿板子打手心。”
几句下来,长生发现支沌心性淳朴,念过不少书。原来莫思予最近两年渐渐得闲,瞅着府里皇帝赏赐的几百奴仆颇为无聊,便把十五岁以下的男孩子召集拢来读书认字,在家开私塾,过干瘾。怎奈这些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十之八九受不了他的填鸭式教育,收效甚微不说,还把自己气得虚火上升,口干舌燥。
俗话说“老小老小”,老莫也是将近花甲的人了,跟一帮莽孩儿斗气较真,非要叫人家行圣贤之道,做谦谦君子。这番折腾下来,居然也让他淘出几根好苗子,收做了弟子兼书僮。有两个年纪较大,进境较快的,禀过皇帝,脱去奴籍,直接引荐给尚书令符骞,送到衙门打工实习去了。
知识改变命运。看得见实实在在的好处,肯念书的家奴明显增多。符杨对支族旧恨未消,支沌水平虽然不差,却不可能就此脱籍从政。老莫喜他淳厚聪明,干脆留在身边做了长随。
“先生叫你来做什么?”
“小奴来看大哥哥,母亲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枚里,有东西要捎给大姨母。顺便替先生捎几句话给殿下。”支沌悄悄看长生一眼,又道,“先生说,除了殿下,别人问起,就只说来看大哥哥。”
长生笑。十六岁。同样是十六岁。怎么就有人这样天真坦白,有人那般狡猾精怪……又想:问符干什么时候回枚里?看来这事儿得放在心上了,叫他们抽空把家里人都接出来……
“殿下!”支沌有点不满。就是皇上,也不会这样轻视先生的话。二殿下竟然在自己正要转达的时候走神,太不应该。正容道:“殿下,先生说,是很重要的话。”
咦?这孩子,愣得相当有胆色啊。长生垂目:“洗耳恭听。”
这典故支沌是学过的,满意了。小声道:“先生说,如果皇上叫殿下经营东北,殿下如何打算?”
经营东北啊……长生扶着床沿。原来父皇是这样想的。自己在屯田督粮使的位子上蹲了两年,成效卓著。只不过粮食年年要种,这督粮使却不能再做下去了。此番将计就计的苦肉计,为的就是打破当前僵局,博取一个转机。然而这转机向哪边转,却全看父皇怎么想。先头和庄令辰等人商量,可能的结果无非两个:要么留京入朝,要么领兵外放——
原来父皇想把我打发到东北去。虽然早知有此可能,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微微失落。莫先生提前送来内幕消息,是要自己有个心理准备,认真应对。思量一会儿,想开了:没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好比弓弦利箭与近身白刃之别,说不定距离远的反而更有效。
当下道:“我若经营东北,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必转而图西南。”
“先生说,兵贵神速。”
“那就一年。”
“先生还说,经营东北,须更往东北去。”
长生沉吟片刻,颔首:“多谢先生提点。”
“殿下可有什么话让小奴带给先生?”
“嗯……你跟先生说说,看能不能早点儿动手,把雍州通往西南的路开出来。还有就是,留在枚里的那许多士兵家眷,也该腾出手接应安顿……唉,这些你家先生多半早已想到,我也就是废话废话……”
等支沌走了,已是申牌时分。
蒋青池进来的时候,二殿下容色憔悴,神情倦怠,勉强应答几句,便几乎喘不上气。
“殿下病情怎么又反复了?你们这帮奴才,到底会不会伺候人哪?”
和大多数造诣深厚的专业人士一样,蒋太医除了衣食父母,对一般人态度都不太好。二殿下外伤虽重,身体底子却扎实,痊愈得差不多了。后遗症也不是没有,但蒋太医相信在自己回春妙手之下,不出两月,定能彻底根除。
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心病。听下人汇报,殿下白天瞅着没事人一般,夜里总做噩梦。惊悸之后,必定整宿失眠——如此一来,怎么可能好得快?简直砸了蒋某人的招牌……他当然不知道,二皇子借着失眠的由头,一会儿琢磨琢磨阴谋诡计,一会儿思念思念远方的情人,“咻”的一下天就亮了,充实得很。要不是不敢好得太快,再打打坐练练功什么的,时间更不够用。
几个女仆哆哆嗦嗦给太医回话:“今儿早上,送水的奴才不小心打翻了面盆……”
蒋青池跳起脚就要开骂。想起是在殿下跟前,忍得满面涨红,气哼哼的对长生道:“殿下,这些笨手笨脚的奴才太不中用,不如微臣请示皇上,从太医院拨两个医僮过来伺候。”
长生在床上微微欠身:“也好。如此有劳蒋先生。”思绪却岔开去:没想到心病这招妙用无穷,进可攻退可守,省去多少口舌脑筋……这一回的事情,大概可以算作“损之而益者”吧?……
永乾四年五月,二皇子符生痊愈,进宫给父皇请安。又逐一回访养伤期间送过礼登过门的皇亲国戚文武官员。顺便和已经升为千户领的符敖将军悄悄碰面叙了叙旧。
五月底,皇帝连续颁布一系列圣旨:
封大皇子符定为皇太子并赐婚。太子妃乃已故万户府追持国上将军盘麓长女。盘姓,是氐族最大的一个部落。盘麓不幸战死,留下了一个独女。
封二皇子符生为靖北王、万户府加卫国上将军。
封三皇子符留为平正王,仍兼殿前司指挥使。
其他文武百官,论功行赏,按级提升,不一而足。唯内府令贲荧迁宗正大夫,暂回枚里故都总领行政,负责军属及其他留守人员入关安置啦,照顾族中不愿搬迁的元老啦,守护宗庙祖坟啦等等事务。尚书令符骞转调为内府令——而尚书令的位子,给了一个夏人皇甫崧。
西戎官制,从一开始就仿效锦夏。符杨基本上是“官到用时方设衙”,缺什么部门就增设什么部门。入关之后,原有的机构设置立即捉襟见肘,不堪重负,这些年几乎一直在不停的增加编制。至于地方上的夏人官员,不投降的就杀,肯投降的就用,再派一支西戎军队就地驻守,大率如此。随着疆域逐年扩张,政务日益繁忙,中央机关夏人官吏的比重也越来越大,只不过普遍级别较低。
皇甫崧曾任锦夏凉州庐郡太守,是第一批投降西戎效忠符杨的地方高官之一,地位当然比后来顺风而倒的投降派高得多。不过,他能成为继秘书令莫思予之后第二个进入华荣朝廷最高决策层的夏人文官,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相济的结果。
符杨心里,巴不得符骞能接着干下去。然而天资所限,力有不逮,亦无可奈何。仅入夏以来,送呈御前的大事折子就有几百件,积在尚书省等待批阅的恐怕十倍不止。麻烦事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地方守军与官僚发生冲突,相互告状;高级将领强捕良民为奴,私占民田;军屯因为老二管得到位,没什么大漏子,一些民屯为主的区域,就有人盗卖粮种,引发民变;东南三州一大帮读书人天天鼓噪着要求朝廷重开科举;从中央到地方,各个衙门都在跟皇帝哭穷要钱,好似明日就要揭不开锅……
这桩还没了结,那桩眼看又要不可收拾。符杨感叹:这天天坐在宫里看奏折,竟比昔日骑马打天下累得多。好在他素来果断,加上老莫多谋,君臣搭配还能对付。可惜符骞这个尚书令统筹规划的本事不够,各职能部门运转时有脱节。老莫又坚持不肯越俎代庖,符杨焦头烂额之余,前思后想,左挑右选,拖到不能再拖,终于趁册封太子诸王之机,给自己换个更能干的人帮忙。
忙归忙,该做的事还得按照预定步伐往前推进。
六月,皇太子大婚。
七月稻熟,太子领骑兵八万,另有忠勇军若干,总数号称三十万,浩浩荡荡,直奔封兰关。与此同时,靖北王率三万骑兵,五万忠勇军,赴涿州攻打燕台关。
——至此,华荣帝国一统大夏的最后征程正式拉开序幕。
七月的一天,靖北王北征大军在豫州中部重镇滏川驻扎修整。
滏川是长生重点经营的粮库之一,建有存储量达五千石的常平仓四座。自建成以来,只进不出,如今这些仓库都是满的了。负责营田督粮事务的单祁和岳铮两人,早已提前到达等着二殿下。
当晚,靖北王的帅营里,彻夜灯火。
长生先召集麾下各级将领开了个战前预备会议,安排调派粮草,讨论行进路线,又宣布了几项人事命令。千户领单祁带着一支五千人的督粮队加入北征大军,单将军被任命为右先锋,督粮队另由两名百户翼统领。督粮队人数不多,成分却颇为复杂。戎夏混编不说,还掺进了一些从屯田俘虏里选拔出来的士卒。其他部队虽然觉得稀奇,但是督粮军自来由二皇子掌控,相对独立,也就抱着看新鲜的态度,冷眼旁观。
三万北征骑兵本是万户府符仲的队伍,一直驻守在雍州各地。符杨把手底下十几个大将数了一圈,最后采纳莫思予建议,将符仲派给了老二。
先下功夫做了点思想工作:请老莫描述一番涿州在黄永参大财迷多年经营下如何富可敌国满地流油;又表态一旦平了东北,靖北王就是涿州王,只要他符仲忠心不二,涿州地界,等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符仲听懂了:三位皇子闹得不可开交,陛下哪一个都不舍得收拾,只好把他们分开,眼不见为净。尽管东北路途遥远,不过有了上述好处,还是很具诱惑力的。说实话,雍州政治上和军事上的意义固然重大,却实在不是个好生发的地方。自己当了这个京畿屏障,才发现当初因为饥荒闹得凶,遍地黄沙白骨。而两个邻居豫州和蜀州,一个是难兄难弟,另一个又断了往来,压根儿没有余地倒腾,日子艰辛得很。如今天下大局已定,眼前机会尤为难得,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忽然沦为副手,多少有些不习惯。但既是自己选的,已无退路,也只好认了。其实二殿下算得十分客气,什么事都会提前解释说明,很给面子,至少,比在另外两位殿下身边舒坦得多。
军事预备会议结束,二皇子的心腹们聚拢来,继续召开机要参谋会议。
大家先为岳铮和秦夕饯行。
长生斟满酒,亲手端给他俩。
庄令辰在一旁替殿下致辞:“岳兄要做的事最麻烦。如今屯田这块移交给工部营田司,岳兄身份属军职,无法名正言顺继续打理。若想办法转入朝中,几万督粮军没个可靠人看着,又恐怕出事……”
“无妨。营田司派下来的老爷们乐得有人白干活,也就走走过场,还是我说了算。督粮军这边,新提上来的几个人也尽可借力……”岳铮依旧实在。
长生道:“能者多劳,劳者多能。岳校尉辛苦了。”——两年多的辛劳,当初的司尉已经升为校尉。
倪俭接茬:“殿下这话听着像是在督促我呢?”
长生赞一句:“倪校尉越发谦虚了。”
校尉属忠勇军级别,倪俭等闲用不上这称号。听殿下打趣自己,拱手就应了声:“哪里哪里。”
庄令辰敲边鼓:“自知而后自强,倪兄好境界,庄某见贤思齐。”
岳铮忍着笑:“近朱者赤,是殿下训导有方,兼与庄兄、秦兄这样的贤达相处共事,我与倪俭大半年不见,着实刮目相看。”
单祁和岳铮同甘共苦一年多,早已熟悉信任,当下皱着眉毛开口:“殿下,岳铮他们这样说话,我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倪俭晃晃脑袋。一面说,一面往单祁身边挪了挪,以示壁垒分明。几个亲卫队和督粮队骨干马上立场坚定的跟着转移阵地,一时两大阵营出现对峙局面。
长生左右瞅瞅,恰瞧见秦夕在旁边故作为难状,捧腹大笑。不料牵动伤处,弯腰咳起来。
“殿下怎的还没好?到底是哪家兔崽子干的好事?”单祁质问倪俭,“你这亲卫队长怎么当的?那么多人看着还叫殿下遭了暗算……”在单将军整个保护二殿下人身安全的历史中,全部都是失败记录,实乃平生奇耻大辱。不得已将此重任转交他人,心中总也放不下。殿下受袭重伤,倒好像自己失职一般。要不是长生亲自着人传话,他当时就要领兵回京,保护殿下周全。
长生摆摆手:“没事。怕叫太医探出底细,一直没敢运功。你家陛下那眼力,你还不知道?不下点血本装可怜,他老人家哪能一口气拨这么多人马给咱们?再说赶着来见你们,路上走得急……”看单祁神情疑惑,向庄令辰道,“你把这事儿跟他俩仔细说说。”坐到一边闭目养神。
——是时候向单祁交底了。自己手下可堪倚重的西戎本族人才太少,若不着力经营,长远局面堪忧。经此一事,单将军应该能看明白方向了。十分放心的让几个属下交流信息,不由自主开始走神。
想起出发前向父亲辞行——
皇帝亲自将靖北王送至京郊,祭祀卜筮,祝福饯行,仪式之隆重浩大,比之太子征蜀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明就里的大臣们只觉陛下对二皇子宠爱有加,少数看出内情的却知道,靖北王这次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眼前父子依依惜别场面,就此成为永诀也说不定。然而,无论如何,皇上总算在犹豫为难之中,做出了一个当前来说最为英明的决定。
长生双膝跪下,叩首毕,抬头望着父亲。面前这个人对自己,不是不爱护的。然而,这爱护也就如此而已了:须左右权衡,反复斟酌,须留出后手,暗中提防。我死了,他伤心,我活着,他闹心……反过来,自己这儿子又当得如何呢?父亲的权衡与提防哪一点多余?心中冷笑:多么相像的一对父子!忽然记起从前李子释似乎讲过关于孝道的故事。按照圣人的说法,我应该默默离去,让他们安心,以保全父兄名声才是……
想到这,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记得那时候,他挑起眉毛嗤道:“以人伦扼杀人情,终不免因道义泯灭良知。都没什么人味儿了……”
可是,今日自己做了和故事中不一样的选择,才发现面临的境况更加窘迫。
“以人伦扼杀人情,因道义泯灭良知。”
持君臣之伦,求民生之道,断父子之情,绝兄弟之义。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原来修炼得远远不够。真到了兄弟相残父子反目那一刻,就算最终的目标如何宏伟如何正当,我又该怎样面对?就算能够保证不手软,不动摇,可是,我如何保证不反噬,不沉沦?
子释,你告诉我……
胸口疼得更厉害了。
那边庄令辰把刺杀事件交待清楚,总结道:“所以,眼下这些兵马,以及取得涿州作为立足之地的机会,可以说是殿下拿性命换来的。单将军,为今之计,只有——”说到这,语速慢下来。
单祁接道:“只有把涿州打下来,好好守着,大殿下将来才不敢把殿下怎样。”
庄令辰摇头:“等太子做了皇帝,怎么可能容咱们在涿州逍遥?”
单祁认真思考一会儿,道:“真要到那时,大殿下未必能把咱们怎样。”
岳铮冷不丁插口:“只怕——太子越是不能把咱们怎样,就越要想尽办法,非把咱们怎么样不可。”这话像绕口令,单将军得花点时间消化。
倪俭不耐烦了:“皇帝的意思,就是放殿下在涿州自立。他活着,好办,要是他死了……”“死”字出口,岳铮暗中拍他一下。倪俭猛地意识到这话大不敬,急忙住口,差点咬了舌头。
不料殿下竟接着自己的话,一字一顿往下讲:“假设咱们打下了涿州,有朝一日——父皇驾崩,皇兄即位,今日黄永参,就是明日靖北王。不论强弱,都免不了成为皇兄眼中钉,心头刺。势弱,则无力自保,势强,怕是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有了殿下这番解释,单祁把岳铮的话想明白了,大惊:“难道,难道,咱们要跟大殿下打起来?——到那时候,咱们打的,可就是皇上和朝廷了啊……”
“所以,不能等到那时候。”庄令辰沉声道。
倪俭一拍单祁肩膀:“老兄,你们西戎不是有句俗话:“开弓早打狼,莫等狼吃羊”——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第〇四八章 囊锥自显
八月十五,中午居然见了太阳,难得好天。
下人们都放了假,纷纷收拾打扮,早早出门,去碧落湖边占个好位子等晚上看灯。子归虽然很有兴致,看大哥和子周都不提,也就打算在家陪着。快到黄昏,门房忽报王公子、米公子和元公子来了。
子归问:“要不要回了他们?”
子释对尹富道:“请三位公子厅堂稍待。”转向妹妹,“你去把子周叫出来,我看他都快闷成泡菜坛子了。咱们收拾收拾,逛街看灯会去。”
锦夏习俗喜看花灯,以元宵中秋为盛。所有大型娱乐项目中,赵琚尤爱灯会。因其够热闹,够华丽,创意空间大,火树银花争奇斗艳,最有人间仙境如梦如幻的感觉。入蜀之后,受实际条件所限,头几年只在宫里弄弄,这两年才开始引导民间潮流,慢慢把昔日銎阳灯会盛况再现于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