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你……明明……死了的……”子释想:那时候,我亲手杀了这个人,然后又着起了大火,他怎么会还活着?是不是,我已经死了,黄泉道上冤家路窄……
傅楚卿把他抱起来,十指顺着脊柱来回摩挲。贴到耳边,用了最温柔的语调轻轻道:“托你的福,我可真是差一丁点儿就死了。可惜啊,你力气不够,没把我捅个透心凉。你大概想不到吧?那菩提寺佛座底下连着地道,为防万一,不但存了金银,还存了饮食药物……哼!我傅楚卿有勇有谋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冷不丁咬住子释耳垂,感觉他浑身僵硬,再看见后脖子上激起一粒粒小疙瘩,兴致愈发高涨,一面说话一面加紧动作。
“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害惨了。我在地窖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动。爬出来一瞧,苦心经营的老窝烧成了灰,手下的弟兄个个不见踪迹,几年心血全泡汤了……又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捡回来了,山下却都成了黑蛮子的地盘。生意也没法做了,只好收拾老本躲进蜀州。天寒地冻东逃西窜,无奈之下,改邪归正入了官府……嘿,没想到,这做官比做贼还要顺当……”
子释想:原来他没有死……为什么坏人总是不肯死呢?……
傅楚卿自顾自说上了瘾,察觉唯一的听众似乎不在状态。扭转他的头,果然神情恍惚目光涣散,完全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说实话,能看到对方这样孱弱不堪落到自己手里,浑身筋脉都兴奋得突突乱蹦。可是又似乎有些美中不足,无端冒出一丝愤懑不甘。抓住那双柔弱的手腕,将内力逼送进去:“不许昏倒!听见没有?好好看着我,听我说话!”
他近乎执拗的勒紧了怀中人一把细腰,伸出手指挑起他尖巧的下巴:“老子跑到西京做了官,做得风生水起春风得意,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恨的是,半夜做梦梦见你,抱着女人想起你。一想起你就抱不下去,只好去抱男人——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妖孽,叫人不得安生……”
攫住他清凉软润的双唇,狠狠张嘴,轻轻落齿,直至碾压出一片殷红。
“哼……”子释疼得仰起脖子,把舌尖上一缕咸腥连同呻吟咽下去。心想: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既如此,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别动。”傅楚卿一点点舔净他唇上的血丝,温柔得吓人,“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这西京城里漂亮男人不知有多少,不管抱住哪一个,闭上眼刚忘了你,睁开眼立马又想起你;闭上眼以为是你,睁开眼却又不是你……中秋节灯会上瞧见一个背影,急得我几天睡不着觉。万万没想到,老天会把你送上门来……你说,咱俩这是——什么缘分呢?……
“我傅楚卿险恶江湖混了半辈子,居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勾了魂,还差点送了命,说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呵呵……我想了又想,八成是因为只有你,叫我傅某人生平第一回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销魂”——真是才欲仙,就欲死啊!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狠呢?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回报回报这番深情厚意?……”
子释想:死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理了……
突然浮上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四面八方空荡荡灰蒙蒙的,想不起来到底要做什么,心中却也不着急,就这么任凭自己在半空里晃悠晃悠。晃了一会儿,猛然间记得了,在这儿逍遥的只是灵魂,身体呢?身体在哪里?啊,还在那个强盗手里,抢不回来。算了,我不要了,你喜欢你拿去好了,我走了……咦,你做什么?那是我的石头,不要碰它!不许碰它!
一下清醒过来,凝聚全身力气,抬起胳膊,抓住脖子上的绳圈。
傅楚卿轻笑:“不让摘下来?好,不摘就不摘,反正也不碍事。从前好像没有啊——这么宝贝,我看看。”说着,托起石头坠子,“不像什么值钱罕见的玉嘛……“长生”?是长命锁?还是护身符?”放下坠子,缓缓向前倾倒,把他压在身下:“你放心,从今往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是你的长命锁,护身符……这回我可吃了教训,做足了准备,没人会来打搅咱们的。乖,放轻松,让哥哥好生疼你。从前我不懂,如今可懂了,不会再叫你吃苦的……”
“长生……”
子释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落叶沉入深潭,没有任何回响。
他于是把自己也化作一片落叶,沉入幽邃深潭,不再发出任何回响……
李章好几次起了床,翻个身发现原来在做梦,没真起。看见对面李文爬起来往外走,窗户外头白蒙蒙一片,多半已经过了辰时,大急:“该死的阿文,倒是叫我一声啊!”这一着急,醒了。转头四顾,李文还在床上睡得死猪一般,窗外果然白蒙蒙一片,天早已大亮了。
一骨碌下了床。奇怪,腰酸背痛,倒好像僵挺了一夜。几乎每天卯时正必然醒来,昨晚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哎呀!只怕少爷起身唤不着人,朝李文踹一脚,冲出耳房去敲正房的门。敲了半天,李文都穿戴利落出来了,还是没有声息。
“后院去了吧。正好咱俩进去收拾。”李文袖着手道。
两人推开门,绕到屏风里侧,少爷居然还在床上躺着。
“怎么睡这么沉?”
“累的吧……看书写字费精神哪。”
一面悄声说话,一面上前探看。走到近前,大惊失色。少爷两颊绯红,双唇干裂,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直抖。两人顿时吓蒙了。李文摸一把李章脸蛋,再试着碰了碰少爷前额,一跳而起:“滚烫!跟刚出锅的烙饼似的!”
李章慌了,伸手摇动被褥:“少爷!大少爷!”越嚷越大声,很快惊动其他人,纷纷拥进来询问,唯独床上躺着的那个毫无反应。
“这可怎么办?”两个丫头已经带了哭腔。
李文看众人惊慌失措,高声道:“大伙儿听我说。平哥、安哥两位,麻烦立即去韩侯府请二少爷三小姐回转。我马上跟温叔套车接谭先生到家里来给大少爷瞧病。阿章你留下来和小歌小曲照看少爷……”
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状元府第培养熏陶的素质就显现出来了。李府仆人集团十二名核心员工,文章歌曲味道、平安富贵吉祥,李文位居其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正该挺身而出。其他人见他沉着镇定,调派得当,当下再无二话,遵照执行。
出门求救的转眼走了,李章冷静下来,指挥小歌小曲打井水取帕子,味娘道娘煮姜汤生炭盆。待她们出去,找那暖手炉预备装木炭。四面瞧瞧,没有。却看见盛着安神汤的保温壶了。揭开盖,满满的一滴没动。轻轻伸手到被子里摸索,手炉已经成了冰凉冰凉一个铜球。不小心触及身子,隔着衣衫都觉热浪逼人。
心中焦急,又有些奇怪。大少爷最怕麻烦,但是从不使性子。自从应了官差,更是史无前例的听话,让吃就吃,说补就补……昨天夜里,自己和阿文出去之后,到底为什么这么马虎就睡下了?二少爷和三小姐回来可怎么交待?偏生昨儿晚上尽做梦,早晨居然睡得那么死……
不到半个时辰,二少爷和三小姐就飞马归家,所有仆从都有了主心骨。相比之下,倒是三小姐比二少爷从容得多。二少爷冲进来,见大少爷怎么也唤不醒,差点咆哮着就要骂人。三小姐拖住他,问了问情由,反将大伙儿夸赞一番,吩咐他们各自忙碌,单把阿章叫到一侧细加询问。
李章说完昨晚经过,又把上午诸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言辞之间,极为懊恼自责。
子归道:“阿章,你们做得很好,不用自责。”轻叹,“大哥这些天怕是累得狠了,稍不小心就着了风寒。我该看得紧点儿的……现下咱们急也没用,等谭先生来了再说。”
子周道:“阿章,对不住,我刚才太着急,乱了方寸,胡乱怪人。”
李章慌了:“二少爷说哪里话来,可不折杀小人?是小的们疏忽怠慢……”犹豫片刻,小声道:“少爷、小姐,我寻思了一晌午,大少爷的病来得实在有点儿蹊跷……”
嗯?双胞胎对望一眼:“你说。”
“早上阿文跟我过来查看的时候,床头安神汤撂着没动,被子里暖手炉也没拿出来。按说成了习惯的事儿,大少爷不会忘记。要是睡前已经开始难受,就应该叫我们——说来也怪,昨儿晚上,不但我俩睡得比平日死,他们几个也全都过了辰时才醒。还有……”
子周眼神冷下来:“还有什么?”
“我想着少爷小姐要问详情,就没动房里的东西。桶里的水倒瞧不出异样,可是……”
子周一个箭步跨到浴桶旁,只见水中飘着两块布片——分明是撕开的浴巾。伸手捞出来,紧抿着嘴看向子归。
兄妹二人心中大乱。
好一会儿,子归才道:“阿章,辛苦你了,去歇歇吧。二少爷和我在这里照应就好。”停了停,“刚才这些话……谁也不要说。”
李章退下去了。子归接过子周手里的布片,裂口两边都是线茬,断然不是剪子绞出的。家中浴巾用的都是吸水性极强的粗纺双面绒布,比一般棉布厚得多,这样直溜齐整撕开,普通手劲绝做不到——不可能是大哥自己。
子周哑着嗓子,声音发抖:“再看看。”
两人这一凝神观察,果然有所发现。屏风后头没铺地毡,水磨青砖上留下了两个极浅的足印。子归蹲下身,张开手指:“长九寸余,宽约两寸八分,足底有纹,像是——半月纹。”说着,抬头看子周。
足底饰连环半月纹,乃是武将们爱穿的薄底官靴。
两人不再说话。推开窗子,廊外正对着一株宽叶丹桂,亭亭如盖。适逢花期,满树橙红碎瓣,花明照眼,馨香袭人。跃出窗外,子归弯腰捡起地上一把碎花:“这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揉搓之后扔下来的。”
子周攀上树枝,看了半晌。突然攥起拳头,猛击在树干上。枝叶“哗啦”颤动,抖落一阵花雨。
子归慢慢道:“来人潜入家中,不知用迷香还是点穴,把底下人都弄昏了,然后藏在树上。大概等了一些时候,才从窗户钻进去,躲在屏风后边……”一时恨极,心头剧痛,“来的……是……官场上的高手啊!……子周,这些天,大哥跟你,都见过什么人?会有谁,敢这样闯到家里来?咱俩……太不小心,太不小心了……”
——会是谁,敢这样不择手段欺上家门?……一张轻佻跋扈的脸倏的浮现在面前,子周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他背对妹妹站着,静默许久,忽道:“子归,你到门口等等谭老先生,这么久了,怎的还不来?我……去看看大哥……”
九月十一,新任兰台令因感染风寒,告病在家休养。
几个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前去探病,才知道竟是高热难退,沉迷不醒,病情远比想象的严重。没两天,连真定侯府和庆远侯府都惊动了,接连派人问候,送来种种珍稀药材。
李府请的大夫乃是西京首屈一指的名医谭自喻,三年前经尹富文介绍,每年总要来一两回。谭老先生诊断的结果是:素体虚弱,劳倦失常;正气虚亏,风邪入侵;内伤湿滞,外感恶寒;表见大热,里实极凉——阴不调,阳不调,补不得,发不得……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拔。拔了整整两天,病人却连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司文郎急得跳脚。谭先生慢悠悠道:“大人少安勿躁。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伤寒之症最是凶险,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又转向三小姐:“令兄这个身子,还有那个性情,去朝里做什么官?喧嚣乱耳,案牍劳形,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双胞胎只得陪着苦笑。
十三晚上,子周子归和下人们轮班守着子释,无言的忧虑焦躁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后半夜,其他人暂且先去休息,李文拎着新汲的井水进屋,李章换下少爷额上已经温热的湿帕子,觉着不像前一天那么烫人了,心下稍感安定。两人一个陪在床前,一个候在屏风外,困意渐渐上来,趴着就要睡着。
“咿呀……”窗棂微响,窗扇就像被风轻轻带动一般自己开了。
傅楚卿高大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蹲在窗沿上。
本来在他算计中,李免吃了这番暗亏,必定难以启齿张扬,只会咬牙落肚咽下去。自己过后再细熬慢炖水磨浆,不怕他不服软。岂料竟会一下子卧床不起,辗转听说病情凶险,弄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忍了三天,终于决定上门一探虚实。
正要抬手弹出泥丸封了屏风外那小厮的穴道,一柄长刀无声无息,又快又狠,从窗台里侧直刺而出。他这趟来,为了隐藏行迹,只在腰间缠了条鞭子。瞥见刀锋来势凶猛,不可硬挡,索性一蹬脚,向前扑跃,抖出鞭子去钩屏风上的插销,打算拖过来暂且做个盾牌。
谁知还没等鞭稍搭上去,那张八扇硬木大围屏突然左右裂开,哗啦倒地。第一反应就是有埋伏,顿住身形便要后退,后头的刀子却已追了上来。左躲右闪,几招过去,才看清楚屏风只不过是被两个小厮推倒了,正瑟缩在床边,吓得直哆嗦。转身用心对付拿刀子这个,居然是李子周本人。刀法虽然过得去,但是秘书省司文郎跟理方司巡检郎比武功,岂可同日而语?问题是司文郎直眉瞪眼扑打厮杀,招招不要命,叫巡检郎颇为头痛。
傅楚卿惦记着来日方长,要当上门常客,不敢下杀手,打得束首束尾。恼火起来,心想还得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床上那个当人质,先脱身再说。应付两下,向后急退,正要反身去拿床上之人,“叮叮当当”几声轻微脆响,一张乌油油大网从屋顶兜头而下,网结处亮闪闪满天星斗全是刃尖——该死!竟是捕快们专用来伏击捉拿江洋大盗的顶级暗器,大名就叫“天罗地网”。理方司兵器库里也有两张,眼熟得很。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那刃尖上至少煨着致人昏迷的麻药。
傅楚卿这个惊啊,他奶奶的,这一家子全这么又阴又狠!当下也顾不得形象,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一个滚地团身出溜到门口,夺路而逃。
真没想到,探一探心上人的病情竟然如此艰难。今夜只得作罢,明日另想办法。傅楚卿郁闷至极,冲到廊下,翻身往房顶上窜。忽闻“嗖嗖”破空之声,有暗器飞袭而来,瞬时到了背心!
我闪!再闪!接着闪!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里见识了传说中连珠三发的绝技。躲过前两支,招式用老,余力不足,竭力腾挪几步,第三支箭到底插上了肩膀。闷哼一声,想起董良说过中秋夜李氏兄妹如何救人,这几天暗中查看,也没瞧出什么,猜想不过是些花巧招数。怎知当年娇滴滴的小妞儿,一眨眼变得这么厉害。轻敌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话语中的寒气堪比中宵风露。
“傅大人,请留步。大人若不肯留步,弓箭无眼,恐误伤大人贵体。”
傅楚卿哈哈一笑:“你既认得我,想必知道,戕害朝廷命官,可是举家抄斩的罪过。”
这时子周从屋里出来,森然道:“戕害朝廷命官?我襄武侯杀个把半夜闯进自个儿家中的毛贼,可没见过打哪儿来的朝廷命官!”
子归手中弓弦又拉开两分,锁定瓦檐上的目标:“听傅大人说话,想必还不知道,小女子蒙皇上和迟妃娘娘错爱,下月十六就要册封公主。大人辱我兄长,伤我至亲,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斩后奏了!”
傅楚卿惊出一身冷汗。今晚大失策。以为不过乳臭未干俩小毛孩,哪知备下了如此周密狠辣的圈套。饶是自己江湖老道,措手不及之下,也差点一败涂地。不过——哼!老子还有一招杀手锏……
想到这,仰头磔磔狂笑,笑声在夜色中回荡,叫人毛骨悚然。他缓言厉色,慢慢转身:“公主殿下,我傅某人不会无缘无故登门贵府。请殿下仔细认一认——我与殿下,以及令兄,可是多年故人呢……”
双胞胎为了给大哥报仇,不惜血本,动用宁阗的关系从刑部督捕司弄来“天罗地网”,几个男仆跟着加紧演习,夜夜守株待兔。今晚屋里的打斗一开始,尹富尹贵立即点着了廊下风灯,以便三小姐施展绝技,射杀贼人。所以,傅楚卿这一转身,虽然夜色朦胧,凭子归的眼力,完全看得见五官面目。
四年时间,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长成二八少女,几乎脱胎换骨,而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却谈不上什么变化。子归看清楚那张曾让自己留下刻骨伤痛的脸,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你……”
“不错,正是我!”话音未落,傅大人瞅准机会,纵身而起,游魂野鬼似的,刹那间踪影全无。
子周走近妹妹,仿佛一柄隐形尖刀从心中陡然破出:“子归……”
子归弓箭扔在地上,抓着他放声痛哭,几欲崩溃。
第〇五八章 生之所系
九月十五这天,子周告假在家。
大哥的病情头天刚看着稳当些,哪知凌晨又见反复。天不亮就把谭先生接了来,听他不停叨叨:“唇白面赤,四肢僵冷,津汗淋漓,寒热交加,神昏呓语,板结枯涩……这、这是死症哪……”双胞胎脸上“刷”一下退尽了血色。
子周慌得嘴唇直抖:“先生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总会,总会……有所好转……”
谭自喻收回把脉的手:“凡人食五谷杂粮,动七情六欲,历生老病死,无可幸免。寻常疾患,只要对症下药,多能痊愈。如若沉疴重病,除却汤药针石之力,还须借天机鬼神之助。再有一样,就是病体自身执意求活之心——”
听到这里,子周子归一齐转头。
谭自喻沉吟道:“老夫也觉奇怪。令兄虽然身体素弱,胸襟却开阔豁达。观其神采风度,断无局促夭折之相。此番虽属重症,然阴阳之气未绝,故而老夫敢施缓手。今日看来,竟是汤药针石均未奏效,精气渐微,元神涣散,大有撒手不管的意思了……”
子归泪水泉涌而出,捂住面孔,吞声呜咽。地下站着的几个仆人全哭起来。
谭自喻惋惜的摇摇头,又道:“三小姐不是说,侯府送来一些药材?拿来瞧瞧,老夫且想想办法。”叹气,“如今虚不受补,再好的东西灌下去,要么不管用,要么急火相攻,恐怕适得其反……唉,只能求老天保佑了。大人与小姐若看得开,老夫便试试。若看不开……”
听这话音,竟是不成功便成仁,要司文郎兄妹准备后事了。
子周呆坐一阵,声音发哽:“小曲,你把那些药材都拿来,请谭先生过过目……先生且宽坐,容我们兄妹……商量商量……”说着站起身,看向子归。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愿意,求外祖父也好,求宁府也好,进宫求迟妃娘娘也好,欠人情也好丢面子也好弯脊梁也好软膝盖也好……大哥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
难道……真的要失去大哥了么……双胞胎再一次明明白白意识到:认回那么多亲戚,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重要。
两人正要去书房说话,尹贵忽然来报:“少爷,小姐,又有人来看大少爷。”双手递上烫金撒花名帖。
自从大哥生病,探望的人始终不绝。尹老板是日日亲自登门,韩府和宁府隔天派人问候,席远怀听到消息就赶来探看,翰林院走得近的几位来了不止一趟,就连宁三少都借着这个由头光临了一回。最近两天,为了让家里清静些,好一心一意照顾大哥,子周开始婉拒众人。——这来的却不知是谁?
接过名帖一看,脸色突变。伸手递给子归,捏起拳头:“小歌、阿文,把小姐的弓箭和我的刀拿来,快!”
子归搭眼一瞧,名帖上三行字。上首一列较小:“下官理方司内卫所巡检郎傅楚卿再拜顿首。”中间一列稍大:“谨问忠毅伯衔兰台令李大人讳免字子释如意安康。”下首是签名及年月日。纸张考究,字迹端正,居然十二分礼仪派头。
前晚双胞胎与诸忠仆夜捉飞贼,富贵二人点灯之后,马上遵照嘱咐远远躲开,没看到带伤逃跑的贼人真面目,才会不明就里送了名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