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花有信看侄儿模样,很有几分儿女情长。干脆站开一步,和子周旁边说话。
罗淼走到子释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子释一个字都懒得说。在这么一个立场不同关系微妙的知情人面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是自己的事、对方的事、众人的事、义军的事、朝廷的事……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件都透着无奈与惨淡,不如不说。
罗淼细看他两眼:比起当年,更高挑些,成熟些,也……更漂亮了。那天乍一重逢,顶着伯爵头衔的他满身清逸富贵,说不出的陌生。可是,几天相处下来,此刻面对,落在眼里的感觉,却比从前那弱不经风的印象还要单薄许多,似乎真的不定什么时候就吹散了晒化了……与此同时,浑身上下又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硬气,一种隐忍不发的冰寒冷冽,就跟三九天刚下过大雪,裹在软绵绵雪褥里头冰锥子似的。而这又冷又硬的冰锥子,竟似不是要扎别人,反是扎自己……
他想问“那姓傅的跟你是什么关系?”“听说你天天忙着抄书,抄那个有什么用?”“顾长生到底为了什么没跟你在一起?”“你心里还有没有惦记着他?”……他不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但是,终究还是一句也没问。他还记得从前他多么爱笑,爱说话,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气死。而现在……
该走了,罗淼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一句话也不留。冲口而出的是:“子释……看到你还活着,我觉得,我觉得……很高兴。”
子释猛的抬头,灿然一笑:“三水兄,多保重!”
结果,罗三水同学走出五十里还在想:“他后来不是一直叫我“罗兄”么?怎么又变回“三水兄”了?……”
晚上,傅大人来了。不管子释一脸冷淡,自顾自把引荐花二侠三位拜见太师和小侯爷的经过汇报了一遍。最后笑道:“我才知道,你那个弟弟,不光有把快刀,还有一张利嘴呢。在太师面前一二三四头头是道,放眼朝廷,可没几个人有这般口才胆色。也是,不看看谁教出来的……我觉着,太师的意思,挺赏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只怕要调他去策府司也说不定……”
子释低头写字,不搭腔。
傅楚卿瞧了一阵,看见素笺上一行行摇曳生姿,想起春宫图册的配诗来,霎时里浑身滋溜溜潮热难耐。抬眼觑他神色,隔着桌案都觉清冷逼人,那股热浪又哗啦啦全退了下去。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往砚台里滴水磨墨。傅大人手劲足力道巧,磨得又细又匀,颇得意。撩起眼皮看对面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停下来想想,道:“你心里其实不大乐意子周这样做,对不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跟着子释称呼双胞胎。
子释笔下顿了顿,接着干手里的活儿,随口道:“不乐意又能怎样?这世上,不乐意也没办法的事多了去了。”
“有什么事能叫你不乐意也没办法?你说给我听啊,我替你想办法。”
子释“啪”一声拿过案上的青玉笔架,搁下笔,抬起头:“好比我不乐意瞧见傅大人你,你替我想想办法看。”
“你……”做柔情似水状,“小免,我待你怎样,难道你还不明白?”
“傅大人别这么叫,李免消受不起。”
傅楚卿扬起一边眉毛:“席远怀叫得,我叫不得?”
“没错,他叫得,你叫不得。”
傅楚卿有点恼火:“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席远怀那点龌龊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呢?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兽心伪君子,满脸道貌岸然,一肚子——”接下来顺口就要说句“男盗女娼”,忽然意识到不但不符合语境,也唐突了心上人,住口。
子释冷笑:“他席远怀若是人面兽心伪君子,那你傅楚卿又是什么?”
傅大人一时词穷。瞧他模样,恐怕真的心情很不好。担心他郁积成疾,又觉得自己怎么想怎么委屈,指着自己鼻子反问:“我?”一咬牙,“好!我承认,我傅楚卿是衣冠禽兽真小人。我这真小人,可不知比那伪君子强出多少!是谁费尽心思为你求医求药?是谁拉下脸皮托人替你找书?是谁上窜下跳在皇帝跟前帮你圆场?是谁把你的事时时放在心上?天天挂在心头?……”
子释彻底无语。极品啊!哪里有墙过来借我扶一下……
轻哼一声:“傅大人不是禽兽不如吗?这么快就升级了?”
傅楚卿吓一跳:“皇上也真是……连这个都跟你讲。”
子释心道:岂止说这个,皇帝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傅楚卿感到他消气不少,谄媚道,“你没害我穿帮罢?那可是欺君之罪……”看他不说话,走过去搂在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
子释什么都不想说了。真累……骨骼皮肉好似要一截一截一块一块掉下地去。放任意识陷入模糊,仿佛听见傅楚卿在耳边道:“你不是要找人修地库藏书,我安排替皇上建“鸾章苑”的宫廷掌案帮忙可好?——你看,你的事,哪一桩我没有心心念念给你想着……”
四月,天气日益暖和,子释增加了一些外出活动。
应酬交际一律不参加,他的偶尔外出,都是去南山“普照寺”会晤归元长老。
——不错,就是昔日彤城积翠山云华寺的方丈归元长老。
归元长老方外高人,洞察先机,在西戎兵过江伊始,已经遣散弟子,独自云游。他早年就曾渴望入蜀游历,借此机缘进了蜀州,挂单在蜀中名刹“普照寺”里,每年春天离寺,入冬归来。除夕日普照寺的师傅们按例入宫做新春祈福佛事,长老是得道高僧,自然应邀参与。就是在这一年新春佛事上,子释兄妹认出了这位故人。
因年迈体衰,归元长老决定停止外出游历,留在寺中钻研佛学典籍。正月里三兄妹前去探望,子释听说此事,正中下怀,《集贤阁总目》中佛学部分的补齐检校工作,当场就被委托给了归元长老及普照寺有志于此的师傅们。
归元长老不单是得道高僧,也是一位涉猎广博的大学问家。普照寺清幽宁静,又有这样一位足以忘年的良师益友、同乡故人,自从天气转暖,子释每到旬休之日,只要没有别的任务,必定往南山上跑。
他这里热衷于外出,只辛苦了傅大人。但凡得空便亲自充当贴身护卫,实在没空,也要在常驻府中的侍卫之外加派心腹跟着。对于这位理方司巡检郎大人光临普照寺,归元长老的原话是:“施主心中戾气太重,正该常来佛门圣地化解一番。老衲观施主面相,与我佛门大有缘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傅楚卿觉得这老和尚简直像苍蝇一样讨厌,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受着。
四月二十这天,黄昏从普照寺出来,看子释兴致不错,傅楚卿道:“我陪你到嘉熙楼吃晚饭吧。”
“不去。”
“出来前我跟味娘说了,咱们不回去吃饭。”
“哼。”
傅楚卿放软调子:“今天子周和子归到韩府去了,何必回去折腾底下人?偶尔换换口味,尝尝看有什么关系?总吃那么少,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好。”
嘉熙酒楼本是理方司在城里的秘密据点,为了吸引客源,很是招揽了几位名厨。虽说蜀菜多辛辣,却也并非没有清淡佳肴。傅楚卿提前早有交代,六个碟子端上来,看着漂亮,闻着鲜香。子释尝一口,觉得还不错,埋头用心吃饭。
傅楚卿知道他挑嘴挑得厉害,这顿饭可说用足了心思。一边心旷神怡看他吃相,一边卖弄临时恶补的美食知识:“这个是豆瓣春笋、这个是陈皮豆花……”蜀菜名字起得朴素,一听即知用料口味。这几道不怎么辣的素菜,比之江南习惯,仍然稍显厚重,不过其特色之处亦在此……子释想:下回也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这时傅楚卿把较远处一个碟子挪过来:“这蜜汁釀桃泥是甜的,应该也不坏……”
子释刚要伸筷子,又停住。轻轻挑起盘沿儿上装饰的青瓜片——乍看之下以为一片挨着一片,排成鱼鳞状,被他这么挑起来,才看出原来青瓜只有一边切开了,另一边连刀未断,留出的余地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每一片都呈半透明状,薄得跟纸似的,挑在筷子尖上,简直就是一串翡翠掐丝白玉花瓣儿。
“这刀工——”子释抬头,“菜都挺好吃。不过,我想见见这位改刀的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
本章提到蜀菜江南菜之别,纯属故事需要,绝无比较高下之意。事实上,某堵自己吃得最多的,恰是蜀菜。各位偏爱蜀菜的亲切勿介怀。
十分对不住大家,郁闷之余,小发泄一把。
害不少亲担心,还惊扰了许多坑底深潜的大人。谢谢大家关心。
按说论讲道理,某堵不敢妄自菲薄,也算一把好手,
但是大家知道,情绪脾气上来的时候,往往需要的不是道理。
但见说时迟那时快,恶从心底起,怒向胆边生,老娘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就图个随性痛快,你不爽你吐槽,我不爽被你吐,怎么办?成本要低低滴,动静要小小滴,影响要大大滴——于是看见了页面上一个“锁”字……
以上为实录。总之我知错啦,请大伙儿爱潜水潜水,爱冒泡冒泡,爱拍砖拍砖,爱弃坑弃坑……
其实锁文伊始,就在专栏公告做了说明。问题是JJ系统滞后,直到某堵郁闷期结束,还没显示出来……囧rz
附送恶搞一段,算是搭头,敬请笑纳。
阿堵(叹气):启禀娘娘,最近耽美举步维艰,我打算试试从良搞纯文学了。
王母:从良听说过,纯文学是什么?又纯又文的,平胸小白超清水么?——哀家不管你纯不纯文不文,哀家只要有虐看。
阿堵:放心放心,纯的文的才更虐。
王母(兴奋):什么样子,说来听听。
阿堵:(深情朗诵):子释生命里有两个男人——
王母:两个?!
阿堵:好吧,其实不止两个,但是明确了关系的只有两个。(继续)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跟了白的,久而久之,变成凌波微步生尘罗袜,红的是心底一道难合缝的刀疤……
王母:不是朱砂痣么?
阿堵:嘘——那个不合适,不合适啦!虽然用不上真可惜的说……(继续)跟了红的,久而久之,变成蚊虫叮咬无名肿块,白的是心间一轮皎洁明月,天上一朵粉絮轻云……
王母:这不是3P么?
阿堵(正色):娘娘,我反对将3P、NP等词义扩大化。如果这样的话,一切三角及多角关系都会被扣上这两顶帽子。而从实际操作情况看,月老那里牵红钱时一对一单根的命中率仅有十万分之一,在BL领域这个数字还要低得多……(以下省略十万字)
王母(锨桌):SHUT UP!我问你,你的CP到底是什么?究竟HE还是BE??攻受类型如何定义?腹黑?忠犬?鬼畜?渣?圣母?水仙?别扭?弱?(揪住阿堵脖子死命晃)你倒是给个交代啊!
阿堵(挣扎):咳……咳!我反对……一切滥用标签的行为……娘娘请听我说,这个,咱们还讲纯文学:白的眼里看到的也是白的,圣洁高贵坚贞不屈;红的眼里看到的还是红的,骄傲妩媚艳丽非凡。白的因情见色,自色悟情;红的由色生情,传情入色——一个归于情,一个归于色,其中高下之别,判若云泥。不过呢,咳!满大街都是红的,白的比较少见,纯白色根本就没有,一般人以常规看非常,自然少见多怪……
王母:不对,我花园里就不少纯白的啊。
阿堵(无力):娘娘啊,您老人家在天上!天上!人家李子释在凡间!凡间!
王母(困惑):这跟天上凡间有什么关系?(突然醒悟)你白的红的啰嗦一大堆跟这个文又有什么关系?尽给我胡扯瞎掰,休想打岔蒙混过去!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不是3P?
阿堵:不是。
王母:是不是HE?
阿堵:不是……啊,说错了,是,是!
王母:还接着虐不?
阿堵:不敢了。
王母:嗯——?!
阿堵:虐!虐!接着虐!……
第〇六三章 不让须眉
嘉熙酒楼后厨改刀大工鲁长庚师傅有句口头禅:“人啊,就是个命啊……”他两天之内从改刀的帮厨升为掌勺大厨之一,怎么琢磨怎么透着玄妙,最后对人对己都是这句话:“人啊,就是个命啊……”
昨天晚饭时分,有一桌雅间贵客突然指名要见自己。心下奇怪:饭菜合意与否,顶多跟掌柜说说厨师,没听说过要见改刀的。进去打躬作揖,正要抬头,就听一个声音道:“师傅免礼,不知师傅尊姓大名?”——那把嗓音,那叫一个好听!让人一面想起滑溜溜的嫩豆腐花儿,一面想起脆生生的鲜白菜心儿,又绵软又清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说话的带着点儿乡音呢!
“小人姓鲁,”鲁师傅态度格外恭敬起来,“贱名叫做长庚。”一句话说完,身子也站直了,对面的贵客正冲自己微笑。啊呀!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叫一个好!就像,就像——对了,就像银灿灿的嫩豆腐花儿,水灵灵的鲜白菜心儿……
旁边有人道:“鲁长庚,这位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
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与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级的傅大人,赶忙正式行礼。却听傅大人道:“不用啰嗦了。李大人问你什么话,好生答着。”鲁长庚点头称是,心说我的娘啊,原来这位就是被他们传得跟神仙似的什么什么春风兰台令大人。这块豆腐,可得是天河水磨金银豆做出来的豆腐;这颗白菜,那也是五色土浇云瓶水种出来的白菜哪……
子释心想:鲁长庚,名字真好。问:“听鲁师傅说话,是越州人氏?”
“是,小人籍贯缭城。”忍不住试探道,“敢问公子——”
“嗯,咱俩算是邻居,我打彤城来的。”那串青瓜片被他单独放在空盘子里,端起来对鲁长庚道,“冒昧把你请来,是因为我看这切片的刀法有点眼熟——跟从前“醉乡深处”一位葛师傅的手艺不相上下。开始我以为切的是“鱼鳞刀”,仔细看看又不像……”
鲁长庚惊喜交加:“公子果然是行家。彤城“醉乡深处”的葛思才,人称葛三刀,是我同门师兄。他跟我都练鱼鳞刀、槐叶刀、金针刀、蓑衣刀,就剖片来说,葛师兄喜用鱼鳞,我比较偏爱槐叶。”
“原来如此。”子释点头,“江南菜刀工以鱼鳞、槐叶二法剖片,金针法切丝,蓑衣法拉花。鱼鳞刀似连实断,槐叶刀断中带连——不管哪一种,剖片的入门规矩,都要求一根中号青瓜至少切出八百个片儿……”傅楚卿在一边想:这不跟暗器功夫一样么?鲁长庚后厨干了好几年,早知道有这本事,不如叫他练一门暗器调到前边跑堂呢……
鲁长庚听了子释的话,腰也直了,脸也红了,眼也亮了,声也大了:“公子不但是行家,还是里手哇!难得,难得!”
江南菜风味清淡,工序繁琐,讲究极多,而西京又是本地人和北方人占了主流,费力不讨好,所以没什么市场。鲁师傅刀工精湛,也就是做到改刀大工而已。一根青瓜切八百片还是四百片,一般人瞧不出来,也不在乎。但是他对自己的手艺深感骄傲自豪,即使无人喝彩,也丝毫不曾马虎,一个人寂寞而又自得的摆弄着。如今终于来了一位懂行识货的,心中那份喜悦激动,平生也就出师娶亲、逃进蜀州几件幸事堪可一比。
子释笑道:“我只会吃,又不会弄,哪里能叫里手。”
“会吃就好!就是要会吃!”鲁长庚搓着手,“要不——公子尝尝小人手艺?”
“今天已经饱了,改日吧。”看对方一张脸马上耷拉下去,子释转口,“那就麻烦鲁师傅做两样出得快不占地儿的小菜,我先解解馋。”
鲁长庚满面笑容颠着步子出去,不过两刻钟,送上来一个盘子,一个盅子。傅楚卿探出脑袋看看:盘子里是些凉拌青瓜片,摆成扇形,抽缝叠角无不丝缕清晰,层层铺排出的花纹就像画上去似的;盅子里清亮亮半碗汤,浮着一大朵白菊花,千重素瓣攒心盛放,竟瞧不出拿什么做的。
子释赞叹道:“这“怜芳草”和“赏秋白”同时出来,可见用刀用到炉火纯青了。” 知道傅楚卿不明白,侧头解释:“古人有词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把青瓜以各种刀法搭配切片,摆作罗裙扇面,故名“怜芳草”。至于“赏秋白”,名字就不必说了,清高汤里那朵菊花,其实是拿蒸豆腐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