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第75章

作者:阿堵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穿越重生

  子周停下来不说话。半晌,才握着拳头,轻轻道:“所以,大哥,我觉着,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西戎人中,几时有了这般深不可测的角色……”

  子释发了一会儿呆,慢慢道:“峡北关一失,蜀中平原东部半数郡县无险可守,只能等着被敌人蚕食侵吞。云头关虽说险要,若想绕过它接近西京,已并非完全不可能……子周,这个靖北王符生,或者是他本人,或者是其幕僚,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咱们这边,恐怕没人能抵挡得住……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从得到消息,策府司已经闹成一锅粥。吵了个通宵,除开加强西京防卫这点都没有意见,其他方面毫无进展。”子周冷哼一声,“甚至有人提议把边关军队尽数调回护卫京城,太师居然没有当场反对!”猛然一拳砸向墙壁,“眼看着形势刚好一点儿……大哥,我不甘心,真不甘心……”

  虽说这一天迟早要来,还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疾猛烈。预设过无数种应对方案,计划依然没有变化快。子释静静站着,最后拍拍弟弟肩膀:“先吃饭吧。吃完饭歇会儿,其他的事,睡醒了再说。”

  子周想起大哥也一夜没睡,稳稳情绪,道:“大哥呢?”

  子释动手收拾桌上书籍纸张:“我陪你吃饭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局面瞬息变换,形势急转直下,叫人目不暇接,手忙脚乱,等回神定睛细看时,已然面目全非。

  四月底,西戎弃云头关不顾,攻占蜀中平原东部几大重镇,隐隐呈包围西京之势。

  五月初,靖北王符生的旗号却突然出现在北边仙阆关外,彻底改变原主将贲碣血腥残酷的打法,一面挖沟筑夯,练兵囤粮,貌似要打持久战;一面遣散民夫,善待俘虏,大张旗鼓的劝降。

  仿佛知道蜀北守军多楚乡子弟,西戎士兵喊话时竟用了字正腔圆的楚音:“离我故土,卖命他方;游子回乡,轻役免粮……”又用机弩向关墙上发射折断箭簇的长箭,上面绑着华荣锦夏最新疆域对比地图,历年投诚文武官员升迁名单,各地休养生息政策成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图文并茂,简单明了。

  刚开始,夏兵对敌人冷不丁转性颇不习惯,但没多久就有意志薄弱者顶不住劝诱偷偷翻出了关墙,居然得到上宾待遇。投降的转眼变成喊话的,更具说服力。单个逃窜迅速发展为有组织有预谋的背叛,很快蔓延开来,人心不稳上下涣散。定远将军颜臻亲自赶到,爬上关楼,一连斩了几十颗脑袋,才勉强把这股风暂时压下。

  然而西戎方面专门写给颜大将军的劝降书,却被理方司外卫所的人窃出来快马加鞭往西京送,以比定远将军自辩奏折快得多的速度,呈到了太师面前。太师尚未下定决心,皇帝听闻此事,当场抓狂,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劝阻反对,连下数道加急圣旨,召定远将军回京。

  五月下旬,这些年一直重用而不得足够重视的定远将军,终于投向了敌人的怀抱。

  至此,西京北面再无有力凭恃。

  耗到这一刻,对锦夏而言,负隅顽抗尚未必可得;而对西戎来说,只余摧枯拉朽以竟全功。

  (第二卷终)

卷三 永遇乐 望江南

  第〇七〇章 以和为贵

  就在西京满朝惊惶失措,求和抵抗迁都各种主张相持不下之时,西戎军忽然全线偃旗息鼓,按兵不动,停止了一切攻势。

  还有什么比躺在砧板上瞪大眼等刀子落下来更令人恐慌呢?赵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竟然开始了天天上朝的日子。经过连续几天混乱激烈的争执论辩,趁机求和渐渐成为最响亮的声音。

  反对者当然有。第一个跳出来强烈反对的就是席远怀。此外,御史台不少言官,以及翰林院的某些清流们,仿佛看到了重新崛起的机会,纷纷跟进表态,在大是大非面前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坚定。

  至于求和派的代表,第一个就是皇帝本人。可惜赵琚这点心思无法明说,只能苦等臣子们替自己开口。求和派没能占领道德上的战略高地,不是十分理直气壮。直到第三天,德高望重的陈孟珏陈阁老加入,从国计民生长远发展的高度论证一番委曲求全的道理,才开始扭转局面。

  正当这时,秘书侍郎谢全却突然站出来,铿锵有力扔出一句话:“各位今日以求和为始,不日必以亡国为终!”

  君臣失色。

  无视满堂惊诧的目光,子周走到大殿当中,抛开所有忌讳顾虑,不做任何掩饰保留,开始他的演说:“陛下、太子殿下、太师,各位大人。”一些人为他气势所慑,一些人太过意外而忘了反应,尽皆默然,大殿中只有那激越响亮的声音回荡不息。

  “应敌之策,不外战、守、和三者。坚甲利兵,猛士良将,方足以战;高城深池,广积粮草,方足以守。战未必胜,守未必坚,然固须有战守之力,方足以和。否则,空言和约而无以自保,必制命于敌无以自立……”

  子释站在行列中,暗自苦笑:这小子,一点招呼都不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以为最近磨平不少,唉……兄弟俩商量筹划许多天,这下可前功尽弃了。抬头看看,不得不承认,年轻的秘书侍郎一身凛然正气,句句掷地有声,确实够拉风,够帅气,叫人打心眼里为他骄傲。

  不由得再次无声叹息,唉……

  “……或以为,今日蜀州战亦难,守亦难,唯余求和一事。然,无战守之力,所谓和者,无异掩耳盗铃,痴人说梦。或问:既无战守之力,岂可不和?殊不知天时地利尽失,可倚仗者,非求和也,乃人和是也。若朝廷主动求和于犬戎,势必民心士气尽丧,非独和不可保,当山崩水决之际,万仞倾颓,一泄如注,何人敢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眼见皇帝太师诸人脸色越来越绿,子释默默望着弟弟:傻小子,你说的都是对的。就因为都是对的,所以说不得啊……话说回来,以他如今头脑智慧,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秉性脾气上来了,智慧只好先靠边站。

  唉……

  忽听子周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往外砸:“和若不可保,其下唯降而已。世人皆可以降,然陛下不能降,太子不能降!降则毁宫室,灭宗庙,国家破亡,沦为赵氏江山千古罪人,何颜见太祖高祖于地下?

  “百姓皆可以降,然太师不能降,公卿不能降!西戎夷狄之族,野蛮成性,诸公今日立身庙堂,明日委身蛮夷,即便性命可保,富贵可得,屈膝丑虏,跪拜犬豕,战战兢兢,朝不虑夕——如此苟延残喘,何如不降?”

  子周把目光投向大殿上方的皇帝和太子:赵琚面皮僵硬,眼神茫然。赵昶与这位将自己拱上太子之位的大功臣对望一眼,心头发怯,侧了脑袋。

  事已至此,义无反顾,子周豁出去了:“谢全最后尚有一言,恐冒渎天威。纵使,纵使陛下、太子、太师、诸公皆降,蜀州百姓亦不可以降!西戎豺狼之心,虎豹之行,凶残嗜血,暴虐成狂。不问老幼妇孺,无端杀伐屠戮。所过之处,尸骨如山,血流如海……

  “今日求和之议,即是投降之议;投降之议,即是亡国之议。列位公卿议和议降,犹有苟且偷生之机,蜀州百姓只余任凭宰割之力,欲求和求降,岂可得乎?此理天下皆然,此事天下皆知。是以朝廷和议不出则已,出则民心必丧。民心若丧,不待西戎兵来,国中已尽分崩离析。于今之计,可凭恃者,唯此未丧之民心。莫若上下同德,举国思奋,有定谋之心,无动摇之惑……”

  当子周一番慷慨陈辞结束,大殿中皇帝朝臣集体陷入暂时性失语状态。

  子释知道,弟弟这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句句重炮响雷,全是诛心之论。这小子,唉……什么时候口才好成这样了?天天在策府司吵架果然不是白吵的……四面扫一眼,反对求和的人无不显出兴奋神色,特别是其中的少壮派,个个满脸崇拜望着子周。秘书侍郎谢全这番演说,不论高度、深度还是强度,都远远超过其他人,这下子那些胆小怯懦的老头子们没话说了吧?

  难堪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太师出来救场了:“兰台令李大人始终未曾开言,不知有何高见?”特地和蔼的微笑一下,“危急关头,但求于国家朝廷有益,还请李大人直言无讳。”

  赵琚仿佛抓到救星:“舅父说的是,李免,你怎么看?直言无讳,直言无讳。”

  子释慢慢站出来,行过礼,抬起头:“兰台令司典籍,军国大事,岂能妄言?既蒙陛下垂询,李免不敢欺君。微臣以为——”

  所有人都紧张的望着他。最紧张的一个,毫无疑问是子周。

  子释语调平稳淡定:“微臣以为,当以和为贵。”

  子周差点跳起来,咬牙跺脚忍住。皇帝和太师暗松一口气。其余人议论不休,很快陷入新一轮争执。

  赵琚怒了:“吵、吵,就知道吵!空谈误国,没一个真心替朕拿主意的!”

  满场肃静。

  赵琚道:“李免,你接着说!”

  “是,陛下。方才谢大人所言战、守、和三策,微臣以为,三者实属一体。以战守之力保和,诚然有理。然眼前情势,唯有以和谋战守之机。恕臣直言,今日之事,无论曰战曰守曰和,唯须早日得人。战,谁人可领兵作战?守,谁人可据城固守?和,谁人可出使言和?于今边关虽有损失,满朝文武尚存;一人背负皇恩,举国同仇敌忾。但言和之使易得,战守良将难求。莫若姑且遣使求和,佯作谦卑,虚与委蛇。如能迷惑敌寇,探知动向,诚为上功;如不能,竭力拖延敷衍,暗中调遣喘息,养精蓄锐,相机而动,然后可说战与守……”

  赵琚一面听,一面点头。太师的脸色也渐渐缓和。

  最后,这个听起来合情合理面面俱到的折中办法,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几个想反对的,看见皇帝和太师模样,也只得先忍下来再说。

  等子释说完,皇帝赞道:“嗯,李爱卿论理中正,思虑周详,实为可行之法。”旁边几位大佬陪着一齐点头。

  陈孟珏忽问:“陛下,明主和议,实务战守,确乎良策。只是,议和大事,谁人可使?”

  “呃,是啊……”赵琚才想起来还有这茬,转头向着太师,“舅父看,派谁去好呢?”

  宁书源抬眼扫过一干文武大臣。许多人忽然垂下脑袋,生怕太师点到自己。

  心中一阵恼恨。盘算来盘算去:可靠的不够胆,够胆的又不可靠,即使筛出一个半个勉强可靠且够胆的,头脑又不够好使。想起李免那句“唯须早日得人”,堂堂锦夏,泱泱圣朝,寻个求和的使者,竟至无人可用。

  瞄了瞄仍旧站在场中的兰台令,跟皇帝打个眼色。赵琚有点为难。将阶下众臣重新扫视一遍:硬的太硬,软的太软,嫩的太嫩,老的太老,确实难挑。好容易一个合适的,又实在太美。

  唉。美就美吧。总比太丑强。也好叫那蛮夷之族域外野人见识见识我中土大雅风范。

  “咳!这个……李爱卿,朕欲擢你为尚书仆射,担任和议正使,你意下如何?”

  尚书仆射,正二品,乃右相副手。此职务闲置多年,这个非常时刻,居然被皇帝及时想了起来。

  子释一整衣襟,跪下叩拜:“微臣遵旨。”

  散朝时,子周在大殿外被反对议和的少壮派同僚拖住。眼看大哥走得远了,着急甩掉众人追上去。一个御史大夫缠着他唾沫横飞:“……谢侍郎高论,我等心有戚戚焉。不知兰台令媚上之辞,谢大人有何见解?”

  子周停步回身,眉毛一横:“我大哥的闲话,也是你说得的么?”

  周围人但觉一阵冷风如冰刃划过,秘书侍郎已在数丈开外。好些人只听说过关于“文武双全状元郎”的传言,这回才算真正见识到。那多嘴的御史大夫惊出一头冷汗,又羞又燥。瞥见顶头上司过来,正要开口,却对上席大人一双怒火暗蕴的眼睛,满肚子牢骚,尽数吓了回去。

  子周追上子释:“大哥!”

  子释面色平和,问:“什么事?”

  “大哥……对不起,我……我没忍住……”

  战场变故迭起,朝中一团乱麻。子周曾允诺大哥,朝会公开场合,不问则不说。忍到第三天,终于主动爆发。

  子释摇摇头,无奈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不这样,那还是谢全谢子周么?”

  子周忽然抓住他胳膊,眼底带着一丝凌厉:“大哥,为什么最后会问到你头上?太师找过你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不是?如果,如果非要议和,我去!我这就跟太师讲,不要你去,我去!”

  子释眼睛一瞪:“为什么最后问到我头上?还不是因为你秘书侍郎大人口才太好,震得满场哑口无言,叫大家下不了台?你以为这是谁搞出来的?至于议和——你不是还要去衙署?”

  “不去了。去了铁定被他们聒噪个没完。”

  “那回家说。”

  兄弟俩回到家,直接进书房说话。

  “议和的事,没有人找我说什么。我本来就那样想,所以皇帝问起,也就那么说了。”

  “大哥!”子周急道,“你明知根本没有什么两全之策折中之道,议和就是投降亡国一条路,送上门任人宰割。满朝上下专顾着自欺欺人,你怎么能……”猛抬头,“大哥,难道……你!……”想到大哥可能做出的选择,直愣愣望着子释,不知如何继续。

  子释伸手弹上他脑门:“今天的事,不是你自己脑子发涨,怎么会搞成这样?你要直抒己见,我也不过实话实说,你有什么意见?”

  “可是……”

  子释叹口气:“你听我说。前些天我找傅楚卿派人给子归送信,顺便问他要了一样东西看——是那封西戎写给定远将军的劝降书。”

  子周吃惊:“这事大哥之前怎么没跟我讲?”

  “你不是已经答应我,若最终事不可为,咱们三兄妹一起上百越南疆去?所以我想,说不说都无所谓。”

  子周低了头。自己总是在大哥面前食言,大哥却永远先为弟妹考虑。

  “不过,看了这封信,对西戎这位二皇子,我可是佩服得紧哪。定远将军严臻投降,朝中骂声一片。我就一直在想,严大将军当初第一个率师勤王,这些年北边若非有他,早就守不住了。纵然对朝廷再有不满,锦夏也是他安身立命根基所在。虽说皇上自毁长城,但这符生凭什么一纸降书便能说动了他?看过之后才明白,对方极尽攻心之能事,端的厉害。”

  歇口气,接着道:“子周,你今日朝上所说,都有道理。只是,你忘了,眼下咱们已经换了对手。在此之前,确乎如你所言,和就是降,降就是死。对蜀州百姓来说,与其投降等死,莫若抗争求生。哪怕不免一死,也图个痛快。但是现在……从目前种种动作看,对方极善收买人心。仙阆关之失,严将军之降,足为明证。定远将军一降,皇上与太师对武将越发戒备。这些年朝廷在蜀州所作所为,民心早已丢得差不多。你以为,在这种情形下,天时地利尽去,唯一可凭恃的人和,还有几分把握?”

  子周心情无比沉重。关于西戎新换的这位对手,自己决非忘记了,更不是想不到。然而朝堂之上意气冲动,情不自禁就忽略了这个事实。也许,只因它可能代表着某种无法接受的结局,才会下意识里拒绝面对。

  “更何况,你不觉得——”子释目光微敛,语调清冷,“如今这个求和的机会……其实是对方送给咱们的?明明势如破竹锐不可挡,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围着?倒好像等着这边去求和似的。”

  “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子释一声冷笑:“都打成这样了,还需要什么陷阱?你不说西戎王一共三个儿子,这个是老二?从他夺取峡北关的手段看,此人心机深沉,谋略诡谲,对自己兄弟见死不救,伺机争权夺位。我猜,西戎皇室那边,八成正后院起火,祸起萧墙,自顾不暇。所以——”

  “所以,说不定对方当真等着咱们去求和!”子周只觉柳暗花明,别有洞天,激动得挥着手站起来,“果然如此,那可真是天赐良机!”

  子释点点头:“从前交手的是疯子,只能打,没法谈。如今换的这个,厉害归厉害,好歹是人物,应该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到底什么情形,总要去看了才知道。”心想:两国交兵,最糟糕的,是无和可议,无降可投,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若能议和,当然要议;能投降,为什么不降?——事情可为不可为,自己和子周的标准,大概还有些距离,先不要跟他说这么多了……

  这时子周道:“大哥,既然如此,议和的事,我去吧。你去的话,路途劳顿,边关辛苦,我不放心。”一句不放心,说得顺溜之极。

  子释笑笑:“出使在外,朝里无人怎么行?这头的烂摊子,还是你守着吧。”

  “那……我和席大哥说说,他一定肯去。”

  “把道理讲明白,你席大哥自然不会不去。我只怕他到了地头按捺不住,痛骂敌酋,蹈死不顾,让人送颗脑袋回来。”

  兄弟俩都笑起来。

  “还是我去吧。代表圣朝天子教化蛮夷,兰台令实至名归。”

  子周心中愧疚难当。大哥说得轻松,任谁都知道,此行必定危机四伏,处处险情,稍有不慎,便可能断了生路。

  所有的事,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温文尔雅的大哥,智慧明敏的大哥,淡泊超然的大哥,勇毅果决的大哥……一个转身,站在了绝顶峰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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