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锐健营乃西京外围防御体系最重要的部分,直属秘书省。士卒将领的成分和阶层都不低,觉悟自然也相对较高,打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可惜猝不及防,军械缺乏,实力悬殊,战况从一开始便是一边倒的局面。靖北王方面的最终目的虽然是和平解 放,明显挡路的障碍却须尽快清除,何况还要保证隐秘性,下手便未留余地。大半天工夫,三万士兵杀得只剩数百,留着逼供带路。
午后王爷亲自到达时,士兵们正在将尸体堆到旁边的山沟里,清理营房驻扎休整。为保密起见,暂时还不能大规模焚烧死尸。军医领着伙房班的人四处撒药粉,熏艾草,又架起锅煮青蒿荷叶,预防中暑和瘟疫。
跟随靖北王而来的五万轻骑中,八千亲卫军留守,其余预备兵分三路,同时进袭,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拔除另外三面锐健营驻防部队,扼住西京与外界相连的一切水陆通道,实现逼降。
长生指着地图给下属说明:“东边孟章卫在龙门镇,西边监兵卫在盘曲关,南边陵光卫在南山口,各处屯兵二至五万不等。锦夏京畿全部兵力都在这里了。”
虞芒嘟哝一句:“夏人这些军队名字都好生奇怪。”
“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用的是四方守护神的名号: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玄武执明。”
原来是自己学问不够,露怯了。虞芒有点脸红。王爷一直非常看重武将的文化素养,军中渐渐形成追求文武双全勤学上进的良好氛围,常常被拿来当正面榜样的虞大将军在这方面向来自强不息。
“这三处锐健营所在地,西边地形最简单,只有盘曲关一条路,两侧深山野林,人迹罕至。咱们争取一万人马就要把它拿下并且守住。东边龙门镇谷水河,连着城里御连沟,实际是西京的水上门户。谷水河也是西京训练水兵的地方,所以,这里还驻扎着部分水师——”
“啊!”几个将领惊讶。从东北杀过来的骑兵,对付水师,并没有把握。
长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放心。蜀州水师这些年忙着伺候锦夏皇帝水上游乐,几乎没怎么正经操练过。用于水战的重炮强弩原本就不多,还被抽调一空运到仙阆关,尽数送给了贲碣那疯子……”
想起路上自己近乎偏执的不肯主动提及有关西京防御的任何问题,他看似无意,闲聊中一字一句透出最有价值的信息。不小心说到当日仙阆关之屠,终于默然。那样生动的面孔现出刻板无神的表情,叫人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使早已预见到所有这些必经之痛,真正亲历,每一刻都如此难熬。
父皇会派了出名残暴的贲碣来清理雍蜀官道,攻打仙阆关,背后推动者必是秘书令莫思予。
莫先生惯为枭雄参谋,拿出的都是最具成效最显谋略的办法。用贲碣给自己打前锋,第一绝不至引起任何方面的疑心;第二能最大限度的消耗锦夏守军兵力;第三借机消耗父皇直系部队的力量;第四把铁血屠杀后施展怀柔手段的机会留给自己……
滴水不漏,在在都透出权谋的气息。
长生想:若换了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这样选择。那么,换了我自己呢?倘若直接做决定,亲手去执行,我也不会这样选择。然而……
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怨,只沉默着不再说话。
他不肯责备我。我无法责备莫先生。两个执行者,颜臻是需要优待的降将,而贲碣已然授首死亡。血染的事实无法改变,只能让它沉淀下去,息事宁人,直至忘却。回头审视整个过程,却难以面对心灵的拷问:是不是一定必须?是不是不可避免?是不是……真的无法预见?……
——是不是,当我的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还能毫不犹豫伸过去,把他拥入怀中?
——是不是,纵使他装作浑不在意,我还要坚持将他锁在身旁,踩着尸骨前进?
……
拉回溜号的思绪,告诉自己:这个等下再想。
接着指示下属:“锦夏水师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龙门镇水陆要塞,人口众多,龙门码头商旅往来,货物集散,既要歼灭敌人,又不能过分扰民,须好好动点脑筋。”
一个将领问:“那龙门镇总共多少人?”
“士兵也是三万,居民及往来行商近十万。”
“万一夏人暴动……”
长生摇摇头:“不至于。龙门镇民间富裕,锐健营在当地敲诈勒索,已成祸害。不过这事处理起来仍需慎重,虞芒,东边你得亲自跟着才行。至于南边,因为要守护皇帝南山行宫,兵力最为雄厚,却没有这些额外的顾忌。但须记着切勿贪功,只管混淆牵制敌人。等符敖他们前来会合后,攻下南山口即止,严禁向北多行一步。”
稍加停顿,补充说明:“否则与行宫或城内守军对上,陷入街巷战肉搏战,前边所有经营都将付诸东流。你们也见识了,蜀州地形气候,与中原和江南大大不同。西京形制更是异于一般都城,以山为屏,以河为沟,平坦处墙垣相连。城内房屋密集,街巷纵横,极其复杂。所以,最好的打法,就是根本不进去打。
“出入西京,除了几处官道关卡,尚有几条偏僻小路,这些间道小路,图上已经一一标明——凡是能封住的都要尽力封住。但封锁不是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叫西京城里的人不但跑不了,也不想跑……”
虞芒听着殿下成竹在胸逐条部署,心想:这些……都有那个人的功劳吧?夏人官兵口供中得来的讯息,怎可能如此全面透彻?这一趟殿下说是晚些来,实际不过慢了三个时辰。如此昼夜不停长途奔袭,那个人……风一吹就会倒,太阳一晒就要化,这般跟着,也难怪殿下封了穴道直接从车里抱进屋……军中一般将领,只听说殿下扣留了锦夏的使者,日夜审讯,哪知道……
如何对这个人这件事进行评判,虞大将军淳朴的情感观价值观实在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也正是基于这最淳朴的情感观和价值观,令他产生了一种兼有窥测仰慕与怜惜愧疚的微妙心理:人家这样帮我们,抛家舍业,受累吃苦,不惜名声……殿下对人好一点,不是很应该么?
长生当然不知道虞大将军居然分神琢磨这些,接着道:“父皇诏书,我已经叫人抄了不少,你们都带些,每到一地,派专人负责宣读讲解,广为张贴,同时别忘了多多宣扬蜀北蜀东尽皆投降的消息……”
比起军事上围攻西京,及时瓦解蜀州民心士气更为重要。总的来说,靖北王这场心理战,采取了分时段推进,分地域对待,虚实相济,内外夹击的方针。
和议伊始,快马将王爷指示送到蜀东统帅符亦将军手里。云头关下当即挂出免战牌,两国议和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开去,很快军民皆知,人心浮动。锦夏守军将信将疑,派人向西京求证。官方反馈尚未到达,两个月来努力保持的紧张戒备状态已然自动松懈。这时候,曾经跟着已故太子符定在蜀州耗了好几个春秋,差不多升格为半个地头蛇的符敖将军,领着一支先遣部队悄悄绕过云头关,向西京南面潜进。
而偷过岐山隧道,神鬼不知将西京包围的西戎军,则准备提前给京畿地区人民群众带去蜀北蜀东早已归降的好消息。反过来,当坨口关、盘曲关、龙门镇、南山口几处关隘要道全面封锁后,无论赵琚什么时候开门迎客,蜀北蜀东民众也将于第一时间收到西京归顺华荣的讯息……
夏日昼长。各方部署完毕,离天黑透还有一个时辰。几个将领整兵出发,降卒带路,连夜向东、南、西三方锐健营突袭。
长生独自站在大厅里沉思。
把前后环节四方布置在心中细想一遍,已是棋定收官,全盘在握,清流过处,透澈见底。
——唯独有一个地方,被自动定义为盘面禁点,水底暗礁,强迫自己暂且绕道而行。
子释睡醒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
记忆中清晰的画面还是临近正午时分车窗外大片大片白日尘烟。等到接近坨口关,绿荫渐浓,路也渐趋平坦,越来越困,后边的事情便都不知道了。
眼睛适应光线后,大致能看出室内摆设。
有点闷。慢慢走到窗边,停顿片刻,才断然推开。不远处一抹长长的青灰色横在眼前,是堵墙。墙外半截堡垒于暮霭中伫立,告诉自己身处军营。
很好。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场面。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些场面并未因看不见而不存在。围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尸体与鲜血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亡灵的黑色影子,子释知道,就在不久前,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
也许因为提前做了过多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对着一堵墙,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反而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给此时此地令人窒息的氛围配上了最恰当的画面,倒比亲眼确认更加鲜明生动。
“还以为……早忘了个干净,原来不过是积的灰稍微厚点而已。风一吹,雨一浇,统统现出原形……”
伸手便想关上窗户,隔断空气里无所不在的血腥味道。合到一半,又停下来:“世上比这更残酷更恶心的不知多少,何尝没有经历过忍受过?为什么单单受不了这个呢?什么毛病啊……”
干脆重新打开,就在窗前站着。
长生以为他没醒,一推门,被对面无声立着的黑影吓一跳,刀子差点出了鞘。
“子释,这是……做什么呢?”招招手,门外亲卫提着灯过来,递给王爷。
子释闻言转身,看见灯光里的他格外高大,脸上微带疑惑的笑容,分明与战争与死亡毫不相干。
“没什么,吹吹风……”
“晚上凉,别这么站在风口吹。”长生回头交代卫兵一句什么,油灯挂在墙上,过来关窗。
“子归……还没来么?”
“嗯。”长生关好窗,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自己摸摸,手指头冰人!天气热更要小心着凉。”
子释望着他,同样转移话题:“头发怎么湿漉漉的?还滴水……”
“附近有个池塘,下去洗了一把。”
“有池塘啊?那可好玩。”
“可不是,会水的都在里头不肯上来——你就别惦记了。”
“我知道……”
“我叫他们送热水来——肚子饿么?”
摇摇头。
“那就先洗澡。”
子释忍不住一笑。
“你笑什么?”
“睡觉、吃饭、洗澡……像不像等着挨宰的猪?”
“不像。——本来就是。”
子释便要挠他。正笑闹间,水送进来了。
“你出去,我自己洗。”
“我怕你掉里头淹死。”
“切!你这旱鸭子谁教会的啊?”子释说着,试试水温,开始脱衣裳。
“我说真的。一路上都没正经吃东西,热水一泡更没力气,多半进得去出不来。不信你试试。”
“可是……”
“可是什么?”
子释手里捏着腰带,半抬起头,略带促狭,笑意浅浅:“那你可得忍住。这种时候,我才不陪你胡闹……”
“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谁爱胡闹?”长生一伸腿,踢开旁边脚踏,抱起他整个扔进浴桶里,“别玩了,好好洗。”
子释于是听话,正正经经洗澡。长生在旁边给他添热水。
桶里那个洗着洗着,声音低低的,没头没脑来一句:“这许多年……哪能……一直忍着……”
长生一愣。却对上一双满含怜爱疼惜的眸子。除却遥远的过去母亲的目光,再没有被这样注视过,整个人顿时化了。
“忙……得很,哪有时间……想这个。实在……实在忍不住了,我、我就练功……”
——原来绝世武功是这样练出来的。
子释也不管自己一身水,默默站起来,就这么抱住他。
长生自然而然回手搂住他的腰,同样默默站着。
指尖无意中碰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之前始终不敢提及的一些话莫名的就能开口了:“那时候……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老爹要烧书斋,连同自己还有儿子闺女一起烧……房梁烧断掉下来,正好一头砸背上……多亏这一下,把我砸醒了。忽然就不想死了,拖着子周子归连滚带爬逃出来……呵……真是对老爹不住之至……”
“这样啊……”
过一会儿,长生似乎想起什么:“亏得你后来还跟我编排你爹正室外室的风流韵事……”
“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照葫芦画瓢,扯什么嫡出庶出的谎……”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长生抽出胳膊,慢慢捧起他的头:“你说……你怎么会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那李阁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子释眉眼微微一挑:“你呢?你怎么会是西戎王的儿子?那西戎王……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的也是……我这儿子……可把西戎王气死了。”
子释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我这儿子……李阁老若地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
长生紧紧搂着他,再次沉默。
背德负亲,孤峰绝境。
还有你跟我。
你跟我。
移山倒海,开天辟地。
——岂敢言悔?
子释想:唉……这下子,贴一块儿的两片狗皮膏药,终于粘成了同一块膏药的两面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