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榕水
祁颜望进他双眸,然后轻轻推开他,走到桌边。他拿起桌上一张照片,“你不是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吗?我可以证明给你看,这是真的。”
“你手机借我。”
祁颜拿过容成玉的手机,打了电话出去,“方明,待会回来麻烦在楼下那文具店帮我买点毛笔宣纸,还有墨水,嗯,随便买就行。”
“你这是……”
祁颜把手机塞回他手里,“等会,我会向你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方明手脚很快,他打包三个盒饭上来,顺道还带了一大袋笔墨宣纸。
知道现场氛围不对,他三下五除二扒完盒饭后,就借口要出去散步,赶紧溜出房间。
屋里又只剩容成玉和祁颜。
两人都闷不作声,祁颜径自在桌上铺好宣纸,开始拿起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作画。
容成玉默默地看他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影,随着祁颜不断落笔,那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个长发垂肩的古人,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应该是个俊美的男人。那人正坐在树下抚琴,左边题了句诗:“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容成玉顿时瞪大双眼,“这句诗……”这不是他们在江南菜馆看到的那首吗?
最后一笔勾画完,祁颜才缓缓放下手中毛笔。他抬起眼看着容成玉,嘴里轻轻说道:“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这句诗,正是当初谢容写在这幅画上的。”
容成玉一开始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等到他视线落在旁边那张照片上,立刻就明白了!
“这张随葬品的原型?”
桌上那照片中的残画,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只剩几道轮廓,旁边那句诗更是残留几个不完整的“子之扬颜”。可只要将这张照片放在祁颜的画旁边比对,任何人都会相信他们画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博物馆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从墓里出土的这幅画大概明天就会有复原图,你可以看看,究竟是不是我手上所画的。”
其实不用等明天,光从祁颜身上透露出的这股自信镇定,容成玉已经相信祁颜说的不会有假。
愣愣地看着桌上那副画,古人作画虽然不像画方油画那般写实,可那种人的风韵却是更加生动。画上那人抚琴的身姿潇洒风流,容成玉脑里突然闪过一个猜想,“这画上的……是你?”
祁颜似乎也有些错愕,他没料到容成玉一猜就猜中了,“……对,这画上的是我。”
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画在纸上,同时还题了那么一句赞美容颜的诗,这其中的意味自然就引人遐思。
电光火石间,容成玉突然想起,当初两人初次在酒店亲热时,在高潮的瞬间,祁颜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谢容!
容成玉整个人如掉冰窖,他猛地扳过祁颜身子,眼神里充满前所未有的狠戾。
“那个谢容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祁颜轻咬下唇,容成玉太敏锐了,他不想,也不愿意再瞒他。
“谢容他爱我。”
这个答案跟他预想的完全一样,容成玉忍住心中钝痛,再次追问:“那你呢,你爱他吗?”
如果祁颜爱的是谢容,那他容成玉算什么?
心里那根弦拉得将近极致,容成玉双目紧锁着祁颜那薄唇,静静地等待着他下一秒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他即将承受不住之时,祁颜终于缓缓说道:
“我……”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什么答案。容成玉不信,“你可以直说,我受得了。”
与其自己这么猜来猜去,他宁愿祁颜将真相全部说出来。
祁颜定定地看了他数秒,最后别开眼,“我是真的不知道。”
……
“那你和那个谢容……算怎么回事?”容成玉抱着自虐的心态问出这句话。
“我和谢容?”
祁颜沉默许久,他转过头望向窗外,目光变得漂浮起来。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祁颜是大绥第二任皇帝的第五子,生母入宫时不过是一介才人。自从诞下皇子后,他的母亲就由才人晋升为妃。
锦妃,祁颜的生母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女人。她出生卑微,却懂得忍而不发,韬光养晦。
当年皇后一直无所出,太子未定,所有皇子都有争储的机会。从祁颜懂事开始,锦妃每日都督促他习文学武。每天太阳初升,小祁颜就要开始做功课,一直到月上中天才能休息,十几年如一日!
而对外,锦妃却要求祁颜要学会敛其锋芒,寻求可以帮助他们的力量。
谢容,大绥第一世家谢家公子,就这么进入了祁颜的视线。
谢氏一门辈出名将,谢容的父亲更是皇帝钦点的兵马大元帅。他娶的还是皇帝的长姐,换而言之,谢容还得叫当今皇上一声“舅舅”。
谢容自小聪颖,当今皇帝十分喜欢这个侄子,便让他也一起进宫和皇子读书。
皇宫中长大的孩子都是七窍玲珑心,谢容这等身份自然成了上书房最耀眼的存在。
每个皇子都知道要和谢容搞好关系,可祁颜却没有。不是他不知道谢容的价值,而是他对局势看的非常清楚。
当时他生母锦妃势弱,像他这种不受宠的皇子,谢家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与其白费力气,倒不如静观其变,再伺机而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祁颜渐渐发现,这谢家少年的性情倒有些独特。他既与喜好风花雪月的二皇子谈不来,三皇子的吟诗大会他也不参加,四皇子要他狩猎他也全都推了……
不仅如此,这谢容总是隔三差五就拿着书来问他功课。祁颜起以为是他错觉,后来发现谢容确实总是找借口来跟自己搭话。
比如那天老师刚讲完《诗经》,谢容就指着一句诗问他是何意。
在上书房学习,祁颜总是时刻牢记锦妃的叮嘱,要懂得藏而不露。
他佯装一知半解,“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这应该是说宣姜夫人长得很美的意思吧?”
他故意曲解原诗的意思,“这美人与国君般配,倒也贴切了诗名。”
谢容喃喃道:“与君偕老……”
谢容有意拉近两人关系,祁颜经历过最初的惊讶后,心中倒也是欣喜,锦妃更是乐见其成。
能与谢家交好,自然对祁颜日后争储必有裨益。
跟谢容渐趋熟稔后,祁颜也慢慢发现这谢家少年的独特心性。虽是生于世家,可谢容生性内敛,平日里也没几个知心好友。
一开始,确实是抱着目的放任谢容接近,但祁颜自幼在深宫中长大,锦妃管教相当严厉,从小到大他也没有朋友。
两颗年轻而寂寞的心,慢慢靠近,就像冬夜里的两只小兽,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
跟谢容呆久了,连皇帝也对他这个小儿子另眼相看。与此同时,锦妃的后宫之路也越来越顺。
这时候,皇子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也越来越激烈。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祁颜意外地发现了谢容对他的心意。
谢容喜欢他,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原来,谢容之所以会处处对他好,并不是把他当成兄弟,而是……
在发现真相的瞬间,祁颜震惊过后,立刻想到的却是如果他拒绝了谢容,那谢家还会在争储这件事上支持他吗?
如今二皇子失德,三皇子又过于懦弱,四皇子娘家强势,谢家已隐隐有扶持他之意。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与谢容失和……
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或许会毁于一旦,祁颜不甘心,更别说他的母妃。
经过一夜冷静的分析思考,祁颜最终决定假装不知道谢容的心意,继续与他维持好友同盟的原状。
也许正是他不经意的放任,谢容对他的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先皇病逝,皇子夺嫡,祁颜在谢家的扶持下,历经多方险阻,终于清除其他皇子的党羽,成功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祁颜登基后,立刻就给谢容赐封爵位。天子与重臣,此时的两人,已经走到这世上最高的地方。
谢容开始不再约束自己的情思,他变得霸道、专横。
他不准祁颜立后,干涉祁颜纳妃,他要祁颜的世界,只有他谢容一人。
祁颜不是没想过要回应他的爱,可是他初登大宝,如果在此时传出与重臣有断袖之事,那绝对会让之前未翦除干净的反动势力重新卷土而来。
谢容与皇位,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
祁颜开始有意无意地远离谢容。
要疏远一个人,其实也不难。他总是能找到很多借口不见谢容,接见大臣、给太后请安、批阅奏折……
冷落了谢容一段时间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谢容怒气冲冲地闯进御书房,两人争吵之中,谢容向她倾吐了所有心意,可祁颜只能拒绝他。
恰逢北境狄戎来犯,谢容负气之下,请命带兵出征御敌。
这种尴尬的节骨眼上,祁颜当然准了。
可谁也没想到,朝堂上的最后一面,竟成了永别。
谢容亲率大军三战三胜,可却在最后的一战中,中了流矢。这箭疮并不在要害,可偏偏那年是连年不遇的寒冬,北境大雪压山,护送谢容回京治伤的队伍被困在了雪山之内。
祁颜一接到急报,立刻派羽林军带上宫内最好的御医,日夜兼程赶到北境。
岂料,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谢容墓里的东西都是我钦点陪葬,那幅画,便是他送给我的。”祁颜幽幽地看着照片上那已经过岁月侵蚀的残画。
当年他佯装不知,曲解了这诗的含义。谁想谢容后来以他入画,居然还把这诗题在画上。
容成玉不知道的是,这诗名为《君子偕老》。谢容当时题诗之心境,应该就是因他当日戏言,意喻他俩白头偕老。
当初,是他有负于谢容。是谢容填补了他年少对友情的渴望,是谢容辅助他登上帝位。
可最终,他在谢容与皇位之间,却毅然选择了后者。
谢容对他的情,他还是辜负了。所以,在谢容下葬之时,他特地将这幅画也一起葬入墓中。
当年谢家少年的满腔情意,他不配拥有。
“我原以为,这辈子亏欠谢容的,应是永远都还不清了。没想到……”
祁颜这句“没想到”,却让容成玉心中警铃大作。
“没想到什么?”
不知怎么的,光看着祁颜此刻的表情,容成玉身子里突然涌现一股莫名的恐慌。
祁颜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复杂地说:“没想到我会遇到你,成玉、不,你就是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