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粉炒灵芝
沙玉因便道:“一言难尽,请先让臣带陛下回到殿内休息。”
皇太后便道:“善。”
沙玉因又道:“也请九尾夫人一并来吧。”
苏玉藻暗叫不妙,故作惊讶道:“小臣去有什么用呀?”
沙玉因便不说话,只看向皇太后,皇太后接收到沙玉因的目光,只觉得救人要紧,就对苏玉藻道:“刚刚他不是说了‘一言难尽’吗?还是救人要紧,罗里吧嗦的做什么,快去!”
苏玉藻只能硬着头皮领命:“小臣遵命。”说着,他只能站起来,随着沙玉因走。每一步都仿似走在刀尖上一般,割得他脚底发疼——他大概知道,他活不过今晚了。
活不过今晚……
苏玉藻顿了顿脚步,缓缓地回过头,看向坐在席上的宫逢春。宫逢春正好也在看着苏玉藻,只是当苏玉藻回过头来的时候,宫逢春忙将视线移开,装作饮酒,并不看他了。苏玉藻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来,继续与沙玉因行走。他跟着沙玉因一起进了殿内的外室。沙玉因神色自如,左右太监扛着皇帝回到殿内,沙玉因便对苏玉藻道:“请夫人在外头候着吧。”
苏玉藻便道:“是的。”其实现在让苏玉藻跑,他也没办法了。他浑身的力气仿似被抽干了一般,脚也抬不起来,跌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伺候的宫人以为苏玉藻是娇贵惯了,在皇帝的殿内也随处坐。不过这苏玉藻现在确实很得宠,那些宫人也只能由得他随便坐。
大粒皇帝睁开眼睛的时候,全身仍然在痛。他痛得紧,看着坐在床边的沙玉因,不禁露出了乞怜的目光:“啊……沙爱卿呀……”
沙玉因以一种平静的目光看他,然后道:“陛下,您醒了。”
大粒皇帝的声音颇为沙哑:“痛啊……朕全身都痛……这是为什么啊?”
沙玉因垂首答道:“恕臣愚钝,没有办法彻底消除陛下体内的邪气。”
大粒皇帝心里“咯噔”一声,道:“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臣料想,”沙玉因顿了顿,仍慢悠悠地说着,“陛下大概是中了狐祟。那小公主仿佛是狐狸精变出来骗人的,莫不是故意要陷害陛下吧。”
“狐狸……狐狸……”大粒皇帝心念数转,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思考,又对沙玉因道,“果真是狐祟吗?”
沙玉因答道:“不错,正是狐祟。”
大粒皇帝想了想,说:“那狐狸居然要害朕嘛!”
沙玉因想了想,又说:“臣以为,九尾夫人……”
大粒皇帝皱起眉来,说:“你也认为是他?”
沙玉因点点头,说:“臣本以为他不会害人……”
“朕,本也这么以为。”大粒皇帝冷笑道。
沙玉因便答道:“苏玉藻就在外头候着。”
大粒皇帝冷然道:“让他进来。”
苏玉藻得蒙宣召,便强撑着无力之身缓缓步进内间。他见大粒皇帝身上妖气根本无退,便知是沙玉因刻意的见死不救。可他现在若说这话,恐怕是再没有人会信他的了。
苏玉藻跪倒道:“拜见陛下,得见陛下圣体安康,臣深感欢欣。”
大粒皇帝冷然道:“你果真如此吗,狐狸?”
苏玉藻闻言一愣,仍强自镇定道:“小狐是来报恩的,很可惜……”
“你果真是来报恩的吗?”大粒皇帝截口问道。
“是的,小狐当真是来报恩的,不敢有半分欺瞒。”苏玉藻仍然分辩着。
大粒皇帝便道:“这很好,知恩图报,很好。”
苏玉藻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只道:“这、这本是应当的。”
此刻,苏玉藻到底是不是来害大粒皇帝的妖物已经不重要了。皇帝也不想去探究,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自己能否活下来。
大粒皇帝又道:“朕得的可是狐祟?你是狐,自是最明白的。”
苏玉藻知这个是瞒不过的,便道:“确实是,但并非小臣所为。”
大粒皇帝便道:“果然是狐惑么……”
“是的,皇上圣明。”苏玉藻答道。
大粒皇帝又道:“朕再问你一个问题。”
“皇上请说。”
“朕曾看过医书,书里说,狐心能解惑,使人食之不蛊。”大粒皇帝问道,“可是真的?”
苏玉藻闻言,脸色惨白:“皇上!”
沙玉因便道:“这应当是真的。狐心确实能解惑。”
大粒皇帝便冷然一笑,道:“狐狸啊,你不是来报恩的吗?现在便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第90章
苏玉藻拜倒道:“皇上,这……小狐看皇上也并非无药可治的,不如请天巫来看,也好顺便还小狐一个清白!”
沙玉因便道:“从此处到灵塔须费时不少,现在皇上的状况如何,狐君你应当清楚。若无解救,陛下活不过三刻钟。”
大粒皇帝闻言,便是大惊失色,若非他此刻周身乏力,早已自己提刀取心了。苏玉藻自知无力挽回,抬起头来,对皇帝说道:“小狐当真是来报恩的,若皇上信得过小狐的心,便拿去用吧。但小狐唯恐血腥会伤了陛下的气,还请陛下让小狐到别处取心。”
“准。”大粒皇帝又对沙玉因道,“你带他下去。”说着,大粒皇帝又对右太监道:“你也跟去帮忙,快去快回。”
右太监道:“奴才遵旨。”
说完,右太监便跟着沙玉因与苏玉藻到外头去了。沙玉因命右太监在外头守候,便与苏玉藻一起进了一间暗室。暗室只有二人,苏玉藻便安心了,只对沙玉因悄声道:“我刚刚没有在陛下面前揭穿你。”
沙玉因冷然道:“你说了也没用,他并不信你。”
苏玉藻便答道:“他固然不信我,他也不信你,他是不信任何人的。”
沙玉因便没说话。
苏玉藻又道:“只要我说了,他总是会疑心的。”
沙玉因顿了顿脚步,道:“你想说什么?”
苏玉藻突然跪倒,道:“我求您,让宫逢春来挖我的心吧!”
沙玉因皱起眉来:“我不明白。”
苏玉藻苦笑道:“若是我要死了,便想要死在宫逢春手中。我的心还能跳动,便望能跳在宫逢春的手中。”
沙玉因听了,便道:“你与他有私?”
苏玉藻将细眉一挑,说道:“‘有私’?不,并不是的。”
“不是‘有私’,难道是‘有情’吗?”
“虽然‘有私’这个词并不动听,但我若能挣得这么一个身份也不错,我原以为‘有私’便是有情,所谓‘私情’。很可惜,与其说是我俩‘有私’,不如说是我一个人‘有思’,有的不过是单相思。”苏玉藻苦笑着跪下。他身上的力气已经耗了个一干二净,“单相思”三字说出口后,他也似如断线风筝一般跌落在地上,即使与那坚硬地板相撞碰得骨头发痛,也已经没有撑起身的力气。
沙玉因只低头看着这个由狐狸变成的男人。他到最后一刻,仍然没有选择变回原形。变回原形的话,他身体的负担便没那么大了……他之所以仍维持着人形,大概仍想着要见宫逢春吧?他想以英俊潇洒的模样来与宫逢春诀别吧?
“你想让宫逢春来杀你是吗?”沙玉因的语气仍是冷冰冰的。
“是!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苏玉藻跪倒在地,揪着沙玉因的衣袖,不觉已是声音哽咽,“你……你也是个有情人吧。你也明白我的感受吧?”
沙玉因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薄唇轻启:“我明白。”
“我就知道你明白……”苏玉藻双目都泛起了激动的泪花,此时此刻,生死对于他已不重要了。他甚至还能在绝望中感觉到一点喜悦的甘霖。
“我既明白你,你何以不明白我?”沙玉因俯视着这个跪地的落败人,“如果我两次三番迫害宫逢春,你会施舍我一个善终吗?”
苏玉藻的心骤然一寒,五指松开了沙玉因那片衣袖,身体便往地上栽倒。沙玉因整了整那片被捉皱了的衣袍。
宫宴变成了惨剧,皇帝中了邪,众人也都不欢而散,唯有皇太后仍在殿外等着。尽管因为外戚的关系,父子中间有些不睦,但皇太后到底是个父亲,自然是十分在乎皇帝的生死的。宫逢春回到寝宫的时候,不觉多嘴,跟侍婢兰芝说道:“你道沙玉因让九尾夫人进殿里是干什么的?”
兰芝愣了愣,道:“奴婢怎么知道。大概是请他帮忙伺候吧。说起来,皇上之前生病,不也是九尾夫人常在床前服侍吗?”
宫逢春却微微摇了摇头,道:“本宫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呐。”
兰芝道:“奴婢看夫人也想得太多了,还能有多复杂?”
宫逢春便道:“你见过医生帮人医治的时候叫上不相干的旁人吗?更何况是作法呢。”
兰芝愣了愣,道:“夫人所言虽然有理……”
“而且,四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难道不是很蹊跷吗?”宫逢春又道,“再说了,本宫总觉得九尾夫人进殿时神色有异……啊不,从小公主接近陛下开始,九尾夫人的状态就很不对了……”
兰芝讶然道:“夫人真是观察入微,奴婢都不曾察觉。”
宫逢春慢慢地走到窗边,地板是木做的,今天穿的是木屐,与地板相击,发出了“叩叩”的声响。他的脚步既优雅又缓慢,无论如何,他都是宫家的嫡子,宫里的辟谷夫人。他始终不能忘记这个身份,不能做回那个马背上弯弓如月的男人。有时候,被最可恨的那个男人推倒时,他会闻到属于山岚的气息——就像是他又回到了青崖碧草上。当那个可恨的苏玉藻贯穿他的身体时,当两个明明是皇妃的男人淫乱地纠缠时,宫逢春不但沉溺于肉欲,还会耽溺于一种无比的快感和刺激感之中,他的心又如同逐鹿青崖间的时候那般轻快愉悦,又紧张不已。
宫逢春一步一步地来到窗边,伸出手来,缓缓将那窗户推开,几乎是在窗户推开的同时,一阵夜凉的清风便扑面而来。这清风带着后宫固有的粘腻的味道——混杂着熏香、胭脂、浆、花草、酒气等等的复杂味道,这阵味道让清风也变得不清了。然而,这次,这风中却还混杂了一些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宫逢春似乎隐隐闻得一丝血腥气,耳边又似隐隐听得一点悲鸣音。可那风停息了,这一切也都归于寂静,静得让宫逢春觉得刚刚的不安不过是一种细微的幻觉,如同烛泪般溶了,凝了,不热了。
宫逢春是春天出生的,绿草是他的最爱。他喜好骑射,渴望能够建功立业,他羡慕每一名将军,他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良将——如同他宫家的开国功臣们一般战功赫赫。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族长的一句“太平盛世,良将何用,还不如当个歌姬”。宫逢春便道“我只会武功,不会歌舞”。族长笑着挑起他的下巴,说“不必歌舞,凭你的姿色,张开双腿就够了”。
屈辱。
宫逢春“嘭”的将窗户关上,转过身来,对兰芝道:“夜深了,梳洗入睡吧。”
“是,夫人。”兰芝瞅着今晚宫逢春心神不宁,便仔细应对。
宫逢春刚进宫的时候,也肆意潇洒过一阵子。那是他以为大粒皇帝真心爱自己的时候。当时大粒皇帝对他恩宠无限,知道他喜欢骑射,还带着他一同到寂静岭狩猎,赐他骏马与名弓,待他真如珠如宝。再后来,宫逢春已成了辟谷夫人,不吃五谷,行走不再如风,静得怕人,让人已经忘了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有只野狐没有忘记。
有只野狐记得他当年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有只野狐深深地迷恋着他,所谓一见倾心。有只野狐在山林间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再次来临,尽管再见时,宫逢春已非仗剑引弓的少年,而成了一个安静温文的青年。宫逢春甚至没有参与狩猎,他同其他后妃一般安稳地呆在燃着火炉的帐幕里喝着热茶,垂眉敛目,端庄优雅。
有名同座的良人问道:“据闻你喜欢骑射?”
宫逢春淡然答道:“那是少年时候家里逼着学,才会一些。”
良人讶然道:“果真?不过你会也比不会的好啊,怎么不出去玩一下呢?也比较没那么无聊。”
宫逢春说:“现在太冷了。我是春天出生的,所以特别怕冷。”
野狐记得宫逢春怕冷……宫逢春本是个热血少年,顶风冒雨也没有问题,只是后来慢慢的不爱运动了,又不吃饭不吃肉的,身子自然就没以往那么好,便一味的畏寒怕冷,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他怕冷,我愿拥着他……沙玉因,求你……这、这是我最后的……”
第二天清晨,九尾夫人暴毙的消息还没传开来,就有人敲开了宫逢春的门。亏得宫逢春是个早睡早起的,因此便接见那人了。那人说是内务府送来了件新制的狐狸皮裘来,请辟谷夫人务必珍之重之。
宫逢春道是内务府送的,以为是皇帝的意思,因此不好拒绝,只道:“那么有劳公公了。”他打赏了这位公公,打发他下去了,便对兰芝说:“将这东西收起来吧。”
兰芝问道:“夫人也不看看吗?”
宫逢春便道:“你素知本宫不喜兽皮,到了冷了,还是照例穿棉袄好了。”
“可是……”
“反正本宫现在也不怎么要出门,到了冬天,身上穿棉袄,屋里烧火盆,足了够了。”说着,宫逢春便摆摆手,让兰芝将这件兽皮压了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