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从音
岁晏将帕子随意一扔,朝他们晃了晃已不流血的小伤口,道:“没多大事,流了点血罢了。”
他本能地坐在了端明崇身边,朝着岁珣道:“哥,你来找我有要事吗?”
说起这个,岁珣又回想起来自己这痴傻弟弟抓着端明崇叫爹的事,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他不敢光明正大瞪太子,只好狠狠瞪了岁晏一眼,低低斥了句什么,岁晏也没听到。
岁珣将方才那幕抛却脑海,道:“我已打算过了你生辰便带着江宁去江南。”
端明崇正皱着眉去看岁晏掌心的伤口,闻言微微抬头。
若是在以前的话,他定是不会让岁珣就这么轻易离开京城,毕竟兵部事关重大,朝中能担此大任的没几个,岁珣一走,朝中必定要乱上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端明崇垂眸看了看岁晏掌心的伤口,又瞥见岁晏眼底的青痕,难得没有出言相留。
岁晏倒是没心没肺,道:“好啊,成啊,江南是个好去处,山清水秀。”
岁珣看了看旁边若有所思的端明崇,见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强行挽留,欲言又止半天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岁晏没说话。
岁珣又叮嘱了几句才起身走了,临走时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端明崇,心中暗自叹气。
岁珣一走,端明崇就道:“阿晏,你不想去江南吗?”
岁晏正在拿白纱递给端明崇,闻言手一僵,才笑道:“我去江南做什么,二姐一直钟情江南山水,我哥带着她去游山玩水的,有我什么事儿啊?”
端明崇抿了抿唇,岁晏轻轻凑上前,狡黠一笑,道:“还是说殿下也想陪我一起去江南啊?”
老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子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离京。
端明崇眉头皱了起来。
岁晏道:“你不去,我自己去江南玩什么啊,没意思。”
端明崇没说话。
入夜后,岁晏还想如法炮制,拿着苦药来提神,但是半夜起来去翻,发现暗格里不知何时已全部塞满了蜜饯果子,满满当当的,找不到一根草药的影子。
岁晏困得眼前都是重影了,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端明崇不知何时醒来,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他翻其他暗格,也不出言阻止。
岁晏翻了好几个,无一例外里面的草药全都被换成了蜜饯。
那蜜饯甜腻香软,别说提神了,不催眠就算是好的了。
岁晏哆嗦着手转过头,几乎是带着点怨恨地看着端明崇。
端明崇还从未被他这个眼神看过,当即呼吸一顿,却没有说话。
总是被噩梦缠绕,岁晏性情也有些变化,往日里瞪端明崇一眼都觉得心疼,现在却是已没有力气去掩饰内心的怨恨和愤怒。
他既愤怒,又绝望。
挣扎了片刻,岁晏哆嗦着朝着端明崇伸出手,讨好地勉强一笑,抖声道:“殿、殿下,我的草药呢……”
端明崇将手覆在岁晏掌心,轻声道:“你该睡觉了。”
“睡觉?睡觉?”岁晏呆呆看着他,猛地将端明崇的手甩开,脸上全是惊悚,“我不睡觉,我一点都不困……”
他挣扎着又去枕头下面拿自己藏好的小刻刀,险些将床褥翻了个遍,连刀鞘都没寻到。
“我的刀呢?”岁晏急得团团转,“我的刀哪儿去了?你藏哪儿了?”
他说着,便要爬过来去翻端明崇的身,反而被端明崇抓着双手禁锢在自己怀里。
端明崇轻轻抚着岁晏的掌心,道:“为保持清醒便这般自残身体,你当我不心疼吗?”
岁晏立刻将手从端明崇掌心缩了回来,紧握着放在背后,满眼惶恐地强行辩解道:“我这是无意中划到的——刀呢?殿下,太子殿下,我的刀呢?”
端明崇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掏出来岁晏藏在床上的小刻刀,上面还沾着之前岁晏来不及擦拭的鲜血。
岁晏立刻松了一口气,正要伸手去抓,端明崇却一把将他按在了自己怀里。
岁晏不明所以。
端明崇温热的手轻轻抚到岁晏的脖颈处,循着君景行交给他的穴位微微施力按了下去。
岁晏瘫软的身体浑身一抖,本就困倦的身体再也撑不住,缓慢滑落下来,被端明崇接在了怀里。
端明崇将他放在了榻上,紧盯着岁晏就算昏睡也是眉头紧锁的面容,片刻后才轻轻将他拥紧了。
皇太子权势滔天,无论想要什么定会得到,这是他从小到大头一回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就算岁晏再痛苦再绝望,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
岁晏再次陷入了重复了无数遍的噩梦中。
他依然如往常那样来来回回在荒废的王府中奔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觉得疲倦,便踉踉跄跄地直接坐在了一旁的台阶上,神色怔然地看着虚空。
岁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白皙的指节上似乎缺失了一块东西,再如何想都记不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周遭寒风呼啸,宛如厉鬼哭嚎。
岁晏突然“啊”了一声:“我的扳指……”
脑海深处的记忆,让他下意识记得,自己手上应该是有一个扳指的。
翠绿翠绿的,不知谁送的,好看极了。
现在却不见了。
岁晏挣扎着站起来,魔怔似的开始在偌大个院子里找他缺失的东西。
“扳指,扳指……”
岁晏幽魂似的在王府中跑来跑去,看见翠绿之色便直接扑上去,仔细辨认到底是不是他丢的东西。
他将一个翠玉镯子套在一根手指上勾着,歪头辨认了片刻,才喃喃道:“好像太大了。”
说罢,随手一扔,继续去寻手指上丢失之物。
寻着寻着,他突然低头看了一眼,接着整个人便被吓醒了。
——他没有脚。
只有真正的幽魂,才是没有双脚的。
岁晏猛然张开眼睛,捂着胸口伏在一旁急促喘息着,脸上全是冷汗。
天已大亮,端明崇听到动静掀帘而入:“阿晏!”
岁晏急促喘着,最后险些气绝之时,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端明崇几乎被吓懵了,疯了似的冲上前一把抱住岁晏,一边厉声唤道:“木口,君景行!!”
岁晏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吐出一口血后脸色宛如死人似的迅速灰白了下去。
端明崇红着眼眶去擦他唇角的血,声音都在发抖:“阿晏,你不要吓我……阿晏!”
岁晏却是一垂头,再次昏死过去。
花朝节当日,整个侯府乱成一团。
岁珣听着内室岁晏艰难的喘息声,整个人烦躁得险些要出门去砍人,怎么都坐不住。
江宁坐在一旁轻轻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忘归还那么年轻,不会有事的。”
岁珣不知说什么,只能点头。
君景行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大半天,在睡梦中也极其不安稳的岁晏终于昏昏沉沉陷入了熟睡。
他唇边还流着一丝血迹,被一旁的端明崇抖着手擦掉。
君景行看着岁晏的脸色,皱眉道:“他身体本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熬不住的。”
端明崇抓着岁晏的手,瞳子一缩,喃喃道:“没办法治吗?”
君景行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幼时在江南,医术受教当时的名医钱老,但是这么些年也只是学到了些皮毛,不堪大用。钱老前些年过世后,医堂是由他的亲传弟子在经营,即是钱老亲传,那医术自然比我了得。”
君景行看着端明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想把人从江南传唤来吗?”
端明崇愣了半天,才轻轻摇头:“不。”
岁晏的命数,似乎在冥冥之中便早已定下了。
更雪大师亲批的二十三岁前必须要远离京城方可躲过的劫难,以及君景行所说的这位或许能救岁晏性命的江南名医。
江南……
或许对岁晏来说,江南真的是个好去处。
就算将名医传唤到了京城来给岁晏治病,也不见得定能渡过这个劫难。
就算勉强渡过,可能将来还会有更多令岁晏难以承受的苦难在等着他。
岁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三日时,才勉强清醒过来。
他醒来时,房里空无一人。
岁晏此时已完全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怯怯地缩在角落里掰着手指,眼瞳涣散着聚焦不了。
半天,他才在手指上发现了遍寻好长时间也找不到的扳指。
岁晏无神的眸子微微一亮,轻轻抚着扳指,喃喃道:“是这个……”
仿佛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尽头。
就算岁晏此时神智昏沉,也本能地握着扳指,恍惚露出一个笑容。
端明崇掀开床幔,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岁晏,愣了一下才道:“阿晏。”
岁晏听到动静,立刻抬头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端明崇不确定他还认不认得自己,便试探着伸出手,轻声道:“阿晏,我是明崇,还记得吗?”
岁晏视线往下移,盯着端明崇修长的手指瞧个不停,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吗?”
端明崇一愣。
他呆呆地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双腿,早已是幽魂了,那被毒死的太子能瞧见他,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依然漫不经心地去转动手指上的扳指,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端明崇看着他果然不认人了,心间一痛,才尽量保持着柔笑,将手中的药递给他,道:“先把药喝了吧。”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我死了还要吃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