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从音
岁晏心中哀嚎:“你手臂受伤了就不要拿这么稳了好吗?难道就不疼吗?”
岁晏的动静太大,正厅所有人都朝他们看来。
端明崇脸都要红了:“小侯爷?”
岁晏心想脸都丢完了,索性豁出去了,他故意哼唧了一声,手在端明崇的右手臂上使劲按了一下。
端明崇“嘶”了一声,痛得浑身一抖,右手竟然还稳稳捏着杯子。
岁晏险些要不顾一切地把那杯子打下来了。
端如望淡淡看过来,道:“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端明崇脸色发红,小声道:“许是喝醉了吧。”
一旁的宋冼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喝醉了?喝桃花蜜喝醉了?
一旁的岁珣脸都黑了,压低声音道:“岁忘归!”
岁晏浑身一抖,但是现在又骑虎难下,如果是端如望的话,敬酒突然被打断,他定然会寻其他缘由让端明崇喝下这杯酒的。
端明崇也不知道是怎么在那满是虎狼的宫中活这么大的,竟然一点戒心都没有。
岁晏恨铁不成钢,挣扎着想要再去扑腾那酒,端明崇的左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困在了自己怀里。
岁晏:“……”我要砍了你的胳膊!
端明崇压低声音道:“别胡闹,这是当着二皇子的面,你就不怕他在父皇面前说你处事莽撞不堪重用吗?”
岁晏气得胸口疼,心中几乎要咆哮了:“老子是在救你!”
端明崇似乎想要将他抱回座位上坐着,酒杯正要放在一旁,岁晏不知怎么,脑子突然一热,耳畔一阵嗡鸣声骤起。
恍惚间,他宛如灵魂出窍了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有些挣扎着扑到了端明崇的手臂上。
眼前是如同雪花般的黑白交替,那个如同幽灵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在小年宫宴之外的湖边,那个声音呢喃着:快来,来这里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而只是过了几日,在全是人的诞辰上,那声音再次响起:夺过来,夺过来啊,只要喝下去,你便不会再痛苦了。
岁晏有些魔怔地盯着端明崇手中的酒盏,耳畔端明崇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远方传来,让他完全听不清。
他怔怔地听着耳畔不断回荡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瞬,他才瞬间恍然。
——自他重生后,他耳畔中一直回荡着让他寻死的声音,竟然是他自己的。
不,也许是在更早之前的前世,他孑然一人,了无牵挂时,那声音便一直存在了。
他宛如像是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端明崇手中夺过酒杯,凑到唇边便直接饮了下去。
端明崇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道:“你……你真醉啦?”
而在一旁站着的宋冼不知为何脸色突然苍白,端执肃的手有些不稳,酒洒了一身,就连端如望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岁晏身体恍如不受控制,几乎骇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盏。
端明崇见他脸色惨白,忙扶着他坐回座位上。
岁晏手中酒盏落地,身体瘫软得如同一滩水,趴在桌上不动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岁晏扑腾出来的闹剧,全都在看好戏的瞥着他,江恩和满眼放光,自觉拿到了岁晏一个把柄,改日定要取笑他一番。
那杯酒已经被岁晏喝下,端明崇叹了一口气,重新要了一杯酒,遥遥朝着端如望举杯,一饮而尽,算是回了方才那杯酒。
岁晏将头埋在双臂中,闭着眼睛,细看之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我疯了吗?我到底在做什么?”岁晏瑟瑟发抖,“我哥还活着我哥还活着,我也已经不想死了,既然想活着,为什么要替他喝下这杯酒?当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酒顺着喉咙一路咽下,隐隐约约泛起剧痛和酸痒来,让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喉咙划破。
“岁忘归岁忘归!”
他一遍一遍默念自己的名字,脑子一片朦胧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想他和端执肃再重蹈覆辙,还是从心里的不想端明崇被害死,所以才心甘情愿吞下这毒酒。
恍惚间,前几日他同端明崇说的话响彻耳畔。
“殿下宅心仁厚,就当帮我这一回吧,日后我定会找机会报答的。”
岁晏想着想着,突然闷声笑了起来,心道:“看来人情真的不能随便乱欠啊,一不留神便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太不划算了。”他心想。
自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岁晏已经不想理会了,他强撑着等到端如望离开,才踉踉跄跄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要走。
岁珣皱眉一把拉住他,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岁晏脸色苍白,轻声道:“我、我想回家。”
岁珣道:“想回去也要和三殿下说一声吧,这么一言不发的就走,太失礼了……”
岁晏嘴唇轻抖,涩声道:“兄长去同他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连大氅都不披,快步钻入了外面呼啸的大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岁晏:论品毒酒,无人能出吾之右。
第16章 求生
片刻后,岁晏被下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侯府。
污名入喉,往往需要一个时辰后才能缓慢毒发,但是从三皇子府到侯府不过三刻钟,岁晏就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在跳下马车时险些踉跄着摔在雪地上。
海棠正在外面换灯笼,瞧见他回来连忙惊奇地上前迎接:“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岁晏只穿着宽袖小褂,衬着身形更加消瘦,风雪寒意顺着袖子钻进去,他不知是冷还是其他的,浑身都在发抖,缓缓摇头,哑声道:“没事。”
海棠瞧见他脸色不对,正想要扶他却被岁晏挥开了手。
“少爷?”
岁晏垂眸往自己的院子走:“不必跟来。”
海棠还要再说什么,岁晏已经飞快走进了通往院子的红梅林,一阵风雪飞来,不见了踪影。
梅林中雪已积得没了脚踝,岁晏微微喘息着踉跄走到其中。
神色恍惚间,他的脸侧突然被一枝梅花刮到,往旁边躲了几步,脚下不稳,猛地扑在了地上。
他未着大氅,身形单薄地栽在雪堆中,手撑着雪地缓慢坐了起来,呆愣地看着从衣袖中掉出来的一枚玉佩。
——那是他打算送给端执肃的生辰礼物。
前世他也准备了同一块玉佩,却因为半途端明崇遇害的事情未曾送出去,这一世本是想弥补这个遗憾,却不想此时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岁晏越看越觉得可笑又悲凉。
玉佩的纹样是他重生前亲自绘出来让人雕的,听玉器店的老板说玉佩的花纹往往都是喜鹊金鱼万年青,桂树牡丹三岁寒,什么寓意好雕什么。
当年的岁忘归觉得纹样一个太单调,便想着将好几个寓意喜庆的花融合着画了上去,直接画成了个四不像,但好歹是雕出来了。
只是下次他再去那家玉器店时,老板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待他了,一度令岁忘归十分费解。
岁晏呆呆地望着雪地上的玉佩,接着仿佛是魔怔一样,猛地握拳重重朝着那玉佩上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玉佩被他砸陷到了雪地中,第一下的时候没有碎,岁晏跪在地上,再次重重砸了两下。
玉佩裂开纹缝,碎成了几块,碎玉将他冻得发青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岁晏眸子失神地看着那碎裂的玉佩,呆呆地心想:“我到底是如何……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的?”
他饮下酒时,宋冼和端执肃的神色他瞧的一清二楚,只是他看的越清晰,心头却越悲凉。
岁晏第一反应是:“啊,原来他们都知道啊。”
只有我不知道。
茫然过后,不可抑制的崩溃才彻底袭来。
岁晏十分不理解,端执肃为什么要和端如望在这样的场合置端明崇于死地,端明崇死在了他的生辰宴上,饶是他有无数个缘由,也定然是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的。
端执肃能在朝中生存多年并不愚蠢,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前世岁晏能察觉到这些的话,定然是首先替端执肃考虑大局。
但是现在,他却什么都不想去考量,不想看那两人道貌岸然的神色,甚至连一刻钟都不想待在那令人做吐的筵席上。
岁晏捂住了嘴,崩溃如同崩裂的雪山,轰然将他前世和今生所坚持的对的全部击溃,徒留一地残渣。
捡都捡不起来。
他既绝望又觉得委屈,想笑又笑哭,唇勾起却笑不出声,眼睛酸涩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只有心口阵阵钝痛袭来,将他疼得浑身发抖。
岁晏迷迷瞪瞪间回想起前世他抛却廉耻尊严在朝中算计那么多年,他将自己变成一个阴险毒辣、有时连自己都厌恶的小人,只是为了为端执肃报仇平反,而不信鬼神的他重活了一世后,才猛然发觉前世所坚持所做的全都是一场空,甚至……只是入了一个骗局。
可笑至极。
“这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吗?”岁晏喃喃道,又自答道,“必然是没有的。”
岁晏跪坐在雪地中片刻,眸中狂乱逐渐散去。
“我还不能死。”他踉踉跄跄扶着一旁的梅树站了起来,双眸失神,喃喃道,“我重活了一回,不是为了让自己死的这般窝囊的。”
君景行沐浴过后在灯下看医书,雪夜万籁俱寂中,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叩门声,他眉头皱了皱,披着外衫去开门。
门刚刚被打开,君景行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便直直朝着他栽倒,他本能地一扶,愕然发现是浑身风雪的岁晏。
岁晏浑浑噩噩地抓着君景行的袖子,勉强张开眼睛,断断续续道:“毒……你会解……”
他未说完,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君景行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抱到了屋子中。
岁晏一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这么会功夫已经神志不清了:“月、月见……”
君景行看着他止不住吐血的模样几乎要吓疯了,他将岁晏被雪浸湿的衣服直接扒了下来,将他塞到了温热的被子里,急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他说着正要去叫人,岁晏却一把抓住了他,即使喉咙刺痛难忍,他还是虚弱地叮嘱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费力地说完这句话,岁晏这才觉得自己真是贱到家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为端执肃着想。
“岁忘归,你死了也活该啊。”岁晏心想。
很快,污名开始毒发,寒意和炽热席卷至全身,将他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痛得恨不得翻到床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