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十四洲
萧韶忽然道,此城,有没有三十万人。
滇国,三十万活尸。
但这不是目测就可以得出的,林疏望着它,只知道,是很多、很多的人。
城市边缘延伸向外,是无边无际,金黄色的麦田,微风中起起伏伏,有微微的光亮。
整个世界仿佛被蒙了一层滤镜,不真实,但不可否认,它很美。
有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猫“喵”了一声。
来者毫无疑问是大巫。
大巫的身体似乎还是不好,这样轻暖的风里,仍咳了几声。
萧韶右手轻轻按在刀柄上,回身看他,目光仍是很冷,道“舍利佛……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大巫道:“众生闻者……应当发愿,愿生彼国。”
他们两人的对话出自同一部旨在讲述极乐之国的佛经。
萧韶:“城中是滇国众生?”
“若是,殿下意下如何?”大巫的声音仍是那种奇异机械的沙哑,血红色的眼珠缓缓转了转,望向城中:“世间众生,不必诵佛,不必发愿,皆可脱离苦海……永登极乐。”
萧韶:“众生来此,现世该当如何?”
大巫轻拢双袖:“现世肮脏,弃去也罢。”
萧韶望着天际,久久不言。
大巫缓缓说:“我与殿下,从无仇恨隔阂。”
说罢,他缓拂袖,无边无际的旷野中,一阵微风拂过。
田间出现一个麻衣少年郎的身影,在追着一只灰狗子跑动。
他们愈跑愈远,天边逐渐浮现一片梅林,梅林后是一座安详的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渐有炊烟袅袅,间有人声。
“大娘!”那少年郎回了村里,道:“你怎地一直站在门口?”
大娘说:“前些年走了的那对孩子,怎地也不见回来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佛经取自《佛说阿弥陀佛经》。
第164章 血债血偿
这是桃花源。
还有桃花源里的大娘, 邻居家的少年郎和灰狗子。
桃花源还像昔日那样安宁, 祥和。
像他们眼前的那座城一样安宁, 祥和。
这座城,和这座桃花源。
——他们都是被大巫杀死的人。
或是以法术直接杀死,或是死于血毒。
若这个世界并非幻境, 而是真实,那么他们死于大巫之手后,以某种方式, 以灵魂, 或是别的什么,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大巫为他们准备好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风霜雨雪, 没有战乱饥馑,人人和蔼可亲, 他们一路走来,没有见过哪怕一张哭泣、发怒、忧伤的面孔。林疏想, 不知道他们还是不是死前的那个人,还记不记得生前的事情。
而另外一个问题是,假如这个世界果真是真的, 那么大巫是想要世间所有人都死在他手中, 然后将世人引至这座“极乐世界”么?
是一个有理想的大巫。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听见萧韶问:“这是陆地神仙境界么?”
大巫道:“是。”
萧韶:“脱离天道束缚,另创一界?”
大巫缓缓道:“人间世亦不过混沌中一片浮苇。既已修行圆满,脱离人间世,飞升仙界, 为何不可自行开辟天地。”
林疏不想说话,只是听着他们的对话,得到新的理论知识。
原本,修仙人的飞升,就是对自身之“道”的感悟彻底圆融完满,可以不依附于天道而独存,此时经过破界劫雷,便可以飞升仙界,到更广阔的上界去。
而此时,这个人已经有一套足以自洽的“道”了,依托天道,有人间世,那么依托此人的道,也未必不能开创出另外一个可以自洽的世界。
毕竟,自古以来流传着的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也是一个人,于混沌中开出一片天地来。
佛家说娑婆三千世界,刹那为生灭,连现代物理中,也有人提出甚么“平行宇宙”的假说。
林疏觉得这套理论他可以接受。
他继续听。
萧韶:“你为何没有飞升?”
大巫一笑:“尚有余事未了。”
萧韶神色淡淡,没有看大巫,而只是看着城中众生:“余事便是使天下之人,永登极乐么。”
大巫仿佛传销:“你若愿意,南北两夏即可言和。”
萧韶一脸冷漠:“在这里言和么?”
大巫:“不然?”
林疏居然莫名其妙觉得大巫对萧韶挺好。
态度甚至很和蔼,像个长辈,一点都不像对他那样阴阳怪气暧昧不清。
但是,大巫话里的意思,一点都不和蔼。
南北夏握手言和,大家一起在人间世变成活尸,然后在这个世界和平生活。
不言和也可以,强行传染血毒,大家一起在人间世变成活尸,然后在这个世界和平生活。
林疏:“……”
行吧。
萧韶道:“不能苟同。”
大巫:“为何。”
萧韶俯瞰整座城:“他们过得好么?”
大巫:“好。”
“心中再无仇恨怨怼?”
大巫:“他们皆已摒去恶欲。”
“其实阁下要达成所愿,也无需去祸害苍生。”萧韶转向大巫:“只需将自己变成城中众生之一,便可再无仇恨怨怼,永登极乐,得偿所愿。”
大巫一时语塞。
林疏想,韶哥还是韶哥。
但大巫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为众生抱薪于风雪,岂可先行一步。”
萧韶:“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
大巫却幽幽笑了。
他笑的时候,眼里的血色仿佛在流淌,森冷又诡秘。
“殿下。”大巫缓缓道:“你又怎知他们并不想这样?”
萧韶没有说话。
林疏看着大巫,觉得他眼中的血色又加深了。
只听大巫道:“世间凡人颠沛流离,或苦于苛政,或苦于饥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已到极苦处,不信来日,只求解脱……我渡他们来此,有何不可?”
萧韶:“众生疾苦,是我等的过错。你……既有此愿,为何不与南夏停战乱,养民生?”
大巫殷红的嘴角继续勾出一丝飘忽的笑意:“由不得我……愿或不愿。”
萧韶:“哦?”
大巫略低下头,嘴角还是带笑。
他眼里的血色微微跳动,像一潭流动的血,几乎要破开眼珠的束缚,往下流出来。
林疏打量大巫。
他觉得大巫此刻的神色很疯狂,疯狂之中又很压抑,而他垂在身侧的、青色的衣袖里,露出的那只毫无血色,形如枯槁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大巫的声音嘶哑而断断续续,仿佛一半含在喉咙里,说:“殿下,你不与我……苟同么?”
萧韶:“不与。”
大巫笑了笑。
他双手合在一起,然后缓缓分开,两手中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拉长,然后凭空出现。
——是一枚破旧的铜镜,边缘带着绿色铜锈。
“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巫道:“赠此镜予殿下,聊以解闷。恕在下失陪了。”
说罢,他的身影缓缓消散,化为无数漆黑飞灰,弥散在天地间。
林疏与萧韶身前只剩下那枚悬浮着的铜镜。
萧韶拿住铜镜,铜锈簌簌地落下来。
林疏和萧韶对视一眼。
林疏道:“他还会回来么。”
萧韶:“不会。”
林疏:“哦。”
萧韶:“走?”
林疏:“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