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十四洲
他对公子道:“八本秘籍……”
“八本秘籍事关天下苍生,”公子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能毁则毁,万不可使八本秘籍在心术不正之徒手中集齐……”
他声音愈来愈小,逐渐消失,身影也消散在天地间。
猫从公子的肩膀后探出脑袋,最后对他们“喵”了一声。
随后,天上的白色裂口缓缓阖上,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这座塔顶,仍然血雾弥漫。
林疏听着风中的哭声。
公子说,这是众生的怨气。
一个人的怨气,不算什么。至多是横死之后,化为幽魂厉鬼,被仙道降伏——就像闽州鬼城周围的爬尸、怨鬼。
乱世中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妻离子散,怨天地,怨王朝,怨自身……
这普天之下,所有人的怨气,若聚在一起……
“我知道大巫为何建立极乐之国了。”林疏听见凌凤箫缓缓道:“并非他执迷不悟,不知极乐之国是空中楼阁……而是天下百姓,离乱之中,希望有一座极乐之国。”
凌凤箫的声音很低:“公子说,他以苍生的怨气为力量之源,那他就要去做苍生想做之事。要创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幻境,使天下之人,皆可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所以他才会说,此事,由不得他愿或不愿。”凌凤箫走近大巫的尸身,似乎是说给林疏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他亦知道,若是议和,停战,养民生,百年之后,百姓便能好过。可普天之下亿万百姓,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未通教化,天灾人祸,重税压身,谁会信……王朝会使事情变好呢?”
或许,一开始,百姓是相信王朝的。
可王朝只会练兵,征税,苛政猛于虎,百年来,他们早已视王朝如视虎,怨王朝如怨虎。
由失望而绝望,王朝不可相信,今日之苦已到极致,明日亦不可期,他们只能转而相信虚无缥缈的来世,希望死后转生,生在一个富足、安宁、没有饥馑战乱,没有王朝管辖的极乐之国。
这是众生的怨力,是大巫那诡异力量的来源。
——这也是众生的愿力。
至于大巫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何能掌握这样的力量,他们还不知道。
而当务之急,是大巫死后,怨气就会逸散。按照公子所说,这几百年间的生民怨气,会直接化为怨魂厉鬼,天地间妖魔横行,不可遏止。
他看见大巫的身体在逐渐消散。
从身体的边缘开始,化作飞灰,散在天地间。
天上,地下,血气越来越浓。
他也看见凌凤箫注视着大巫的尸身,沉默不发一言。
血红色的光,从大巫身体中透出来。
当大巫的尸体彻底消解的时候,这东西露出了全貌。
一个血红色的,结晶状的东西,像是天上地下的血色,凝聚压缩而成的核心。
大巫之所以能凝聚,操纵众生的怨气,大概率与它有关。
它微微跳动着,像心脏,颜色不详又怨毒,随着它的跳动,血雾流淌的节奏也在变化。
林疏看见,它的边缘,开始一点点融化!
一滴血水落下,天边划下一道妖邪无比的血色流星。
明眼人都能猜出,这枚心脏彻底融化之时,就是漫天妖星全数坠落之时,而结合公子的说法,世间即将怨气滋生,妖魔横行。
一只手握住了那枚心脏。
修长的手指,冷白的颜色。
凌凤箫的手。
“宝宝。”凌凤箫看着他。
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落寞。
他说得极慢:“宝宝,我要变脏了。”
下一刻,他将这枚血红的心脏,生生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第170章 凤凰浴火
漫天血色, 刹那间为之一顿。
凌凤箫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色很平静, 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像吃一枚丹药, 喝一杯水……这样寻常的事情。
血雾忽然猛地翻涌起来!
凌凤箫眉头微蹙,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林疏握住他的手,试图输些灵力进去。
凌凤箫反握住他, 力道很大,手指微微颤抖。
手很凉,彻骨的凉。
林疏探进他身体的灵气却刹那间就被翻腾的怨气弹了出来!
那是一股纯粹至极的阴邪怨气, 乍一触碰, 耳边便响起千万厉鬼的嘶叫。
这是天下苍生,三百年来, 战乱饥馑之中,悲恸绝望之下积累的怨气戾气。
聚沙可以成塔, 集腋可以成裘,众生的怨气一旦聚集在一起, 便是使整个天下都为之动荡的力量。
正如那位陈公子所说……这样的怨气一旦散落在凡间大地,便又是一个妖魔横行的乱世开端。
那时,林疏还在想, 大巫已死, 萧瑄看起来又不大爱打仗,到妖魔横行之时,阵营便划分为人魔两边,就又是绵延战事。他想,凌凤箫会做什么。
大抵是先与北夏议和, 再开始着手布置战事,最后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名垂青史。
但凌凤箫没有这样做。
他主动将那枚怨气的核心,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后果会怎样,林疏不知道。
是会走火入魔,失去神智,还是被怨气所操控,变成另一个大巫?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伸出右手,轻轻拨开凌凤箫额角微微汗湿的头发。
凌凤箫眼角落下一滴血红色的眼泪,缓缓往下滑。
他伸手缓缓拭去,鲜艳绮丽的血色来自眼角,在凌凤箫微微苍白的脸颊上晕开,艳色触目惊心。
周围的血雾,似乎又浓了一些,这些不详的雾气含着明显的恶意,在他们周围缓缓盘旋回荡,成了一个血红色的漩涡。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听见凌凤箫的声音在耳边道:“宝宝,我好疼。”
林疏就抱了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凌凤箫死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肩上。
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林疏知道,只有一个人在忍受极度的痛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天地间的所有怨气在侵蚀他的身体,神智,乃至整个神魂。
这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该去承受的东西。
没有人要凌凤箫这样做,也没有人会因为凌凤箫没有这样做而去责备他——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但与此同时,林疏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凌凤箫会做的事情。
若杀一人可以救十人,杀万人可以救十万人,为君主者,必果断杀之。
但若为救那十人,十万人,百万人,要牺牲的,是他自己呢?
说是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然而……
林疏心中胡乱想着些什么,轻轻抚着凌凤箫散开的长发,偶然一转眼,看见自己肩头上已经被鲜血洇透大半。
鲜血作泪,流之不尽,是凌凤箫在哭,还是天下苍生在绝望中恸哭?
他想起以前凌凤箫安慰自己时的样子,也学着那样,对凌凤箫道:“不哭了。”
凌凤箫回报他以咬住他的肩头。
林疏:“……”
行吧。
他就继续给凌凤箫顺毛。
顺着顺着,想起极乐之国里,自己给凌凤箫挡那一刀时,忽然使出的《长相思》第八式“平生心事”。
在剑阁,他领悟第七式“一叶孤舟”后,第八式便再无进境,而使出时候,才领悟到,这一招,有一个刁钻的条件。
这不是一个全然进攻的招式,也不是全然防守,亦谈不上甚么以攻为守,甚至使出来的时候,身上会露出许多破绽,面对强敌的时候,极可能身受重伤。
这一招并不是精湛完美的招式。
可却有一个地方,是很完美的。
身后。
使出这一招的人,身后是绝对的安全。
所以这一招的意味,不在于攻,亦不在于守,而是要护着身后之物,或是身后之人。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招能被使出来。
一个修炼《长相思》的,没有感情的剑修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要护的。
但假如这人是凌凤箫,他还是可以去做的。
连《长相思》都允许了。
林疏颇有些释然,顺毛的动作都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