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十四洲
他下线下得这么快,让林疏有点茫然,甚至觉得那一声“告辞”很有一些生气的意思。
下一刻,石壁上弹出信息“折竹与萧韶一战,萧韶认输,折竹位居真武榜第三十。”
萧韶就像之前对前三十所做的那样,认输了。
林疏如愿拿到了前三十,却因为方才萧韶的样子,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萧韶有个词用得很好。
那时候他们刚过了几百招,萧韶说“今日武逢知己,用刀也无妨”。
武逢知己,这四个字的分量很重,重逾千钧。
天下习武之人何其多,然而,武无第二,若交手,非胜即负,取胜容易,不分伯仲却难。
武逢知己正如棋逢对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萧韶在真武榜上傲视群雄,百战不败,虽然他人看来,很是风光,但对他自己来说,未必是这样。
若没有敌手,就少了更上一层楼的契机。
可自己又不能在现实中和萧韶对打,也无怪他会不高兴了。
这人认输下线,自己也拿到了前三十,在演武场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林疏回了梦境,打算在山巅练一会儿剑。
然而,练着练着,又想起自己把萧韶气走,觉得很没趣味,剑也不想练了。
梦先生见他收起剑,问:“道友,为何不练了?”
林疏道:“不想练。”
梦先生道:“道友有心事?”
林疏没说话。
梦先生笑得温和:“道友,若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或修炼上遇到了问题,不妨和我说。”
倒是没什么心事,只不过和人闹了矛盾,也没什么可说的,徒惹笑话罢了。
而说到修炼上的问题,确实是有的。
昨天他做了一晚上的梦,翻来覆去都是“空谷忘返”和“不见天河”。
夜中惊醒,在脑中把“不见天河”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又点起灯,靠着记忆把上辈子那本剑谱默了一遍,开始看第三式“壁立千仞”。
这一式,孤高至极。
然而空有纸上的图形与描述,却无论如何都演练不出来。
上辈子,他问师父为何会这样,师父说,这些招式,关天命,非人力,并不是有天资有悟性便能参悟的东西。
他是不信的。
剑是很真诚的一种东西,并不该有“天命”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
剑招的走向、灵力流动就在那里,理当用得出来。
他对梦先生道:“我学剑谱上的剑法,明明能看清楚招式,却用不出来。”
梦先生问:“是极高深的剑法?”
“确实高深,”他道,“但我已经知道灵力如何运行,觉得自己可以用出来。”
“既然如此......”梦先生沉吟许久,才道,“可是行至此招,剑势分明并无错误,却于不知名处受阻,无以为继?”
林疏:“是。”
梦先生拢了拢袖子,目光看向遥远的天边,声音有些低,道:“这世上原就有一些招式,用不出来。”
林疏不太理解。
梦先生看他目光迷茫,笑了笑,道:“你年纪小,未经世事,自然不懂得这里的道理。”
林疏:“什么道理?”
梦先生悠悠叹了口气,道:“是人的心境。”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可知‘凤凰刀’?”
林疏:“知道。”
凌凤箫前些日子还在他面前演练了凤凰刀法。
梦先生缓步来到崖边,看着远方朝日,道:“凤凰刀法名扬天下,独步江湖,其中又分数套招式,‘凌云九式’独具锋芒,‘瑶池不二’飘逸绝伦,‘缺月十一刀’萧杀寂寥......数百年来,无人可攫其锋芒。而其中,最为深奥的是一部刀法‘寂寥’。”
“凤凰山庄的先祖,曾以‘寂寥’中的最后一式‘天意如刀’,一人之力横挡数万之师。”
一人之力横挡数万铁骑,这一式“天意如刀”的威力可以想见。
但梦先生话锋一转:“然而,‘寂寥’的刀谱虽完整流传下来,数代之中,却无人可以使出一招半式,直到她们家的小凤凰横空出世,以那样的天纵之才,也不过能使出两招而已。”
梦先生口中的“小凤凰”,便是凌凤箫了。
大小姐刀法的精湛,林疏是知道的,这世上也有大小姐使不出的招式,实在有点稀奇。
“究其原因,世人只知这刀法如何高妙,却不知它如何被创。”梦先生淡淡道,“二百年前,旧都为北夏逆党铁蹄所破,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不生灵涂炭,那位凌家主人不过一弱质女子,乱世之中看惯沧桑剧变,方悟出‘寂寥’这样的刀法。”
凤凰山庄自然是江湖中最如日中天的大派,林疏却没有想过它是怎样来的。
若以一人之力,开辟这样一个门派,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事情。
梦先生继续道:“后来王朝南迁,与北夏二分天下,这才渐渐安定下来,仙道儒道,亦渐渐复苏。旧日血流成河之景,已再难见到了,而‘寂寥’那样的刀法,‘天意如刀’那样的招式,却再也没人见到。”
“道友,你想,一人究竟要经历多少天不遂人愿之事,生离死别,国仇家恨,才能明白‘天意如刀’这四字的分量?”
林疏没有说话。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梦先生叹一口气,道:“这些招式,‘天意如刀’之类,若没有相应的心境,除非机缘巧合,否则绝难使出,故而,即使它们有无与伦比的威能,我也宁愿你们一辈子都不能用出罢了。道友,你明白么?”
第36章 你凶
也就是说, 这些招式, 若非有心境上的领悟, 是用不出的。
凤凰山庄的‘天意如刀’,要饱经罹难,彻底明白造化弄人的道理, 才算是有了那样萧瑟寂寥的心境,那“空谷忘返”“不见天河”中的心境,又是怎样?
他纵然不是很能明白, 但也知道, 这几招中的意蕴,是很苍茫孤冷的。
当年自己听闻师父死讯, 惊觉偌大世上,已无任何亲近之人, 自己不过一孤魂野鬼,勉强悟了第一式, 后来来到这个世界上,独在异乡为异客,过得迷茫飘忽, 可能正是能用出第二式的原因,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巧合,是被萧韶的招式逼出来的。
梦先生看到他已经明白,也不再谈论这个题,两人随意说了些别的闲话——主要是梦先生说,林疏听, 过一会儿,林疏便出梦境,回到现实中了。
他在案几上放好明天要用的课本,又温习了这一天的功课,才开始入定,联系吐纳法,过一个时辰,便睡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乱糟糟做了许多光幻陆离的梦,梦见剑招,梦见生气的大小姐,竟还梦见了和生气的萧韶打架。
打着打着,愈发激烈,又用出了“空谷忘返”和“不见天河”,一下子惊醒了。
醒后才知道了睡得不安稳的罪魁祸首,原来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滴敲着竹屋,动静甚大,窗子未关严实,漏了潮气进来。
入秋以来,这是第一场雨,蜀地多水,此一场雨过后,大约要迎来连绵不断的雨期。
整间房子既凉且湿,很不适合他这种肉体凡胎生存。
林疏下床,拿出那个装着离火之精的玉盒,放在床头,打开。
通红的圆珠发出莹润的光泽,暖意立时席卷整个房间,仿佛有火焰在流淌。
他走到窗边,打算把漏雨的窗户关紧,却发现中庭还亮着飘飘摇摇的一缕灯光,雨幕里,一点红影倚在竹栏上。
凌凤箫这只绝世夜猫子,竟然又是到现在还没有睡觉。
林疏透过竹影与雨幕仔细看,发现这人在吹箫。
极低沉的箫声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过来,夜色之中,美人吹竹箫,原本是很风雅的事情,可这天气有点不对,箫声也甚是凄凉,静静听去,竟然似有寒意入骨。
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箫声显得时断时续,诸多凝涩,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无以为继,断了几息之后,才渐渐起来。
凌凤箫吹完一曲,便又再吹一曲,亦是十分压抑的调子,用阅读理解体来说,应当这样评价“本曲基调凄凉,寄托了作者叹息世事无常,感伤身世之情。”
林疏静静听,忽然想起过往人生中很多个黑压压的晚上来。
这首曲子他知道,学琴时也学过,是个古曲,叫《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乐能通情,听这种不高兴的曲子,自然要想起不高兴的事情,而他高兴的时候实在是太少,被乐曲触动,是人之常情。
但凌凤箫却不像是会吹这种调子的人。
凤凰山庄的大小姐,众星捧月长大,天赋绝佳,武功又高,一声令下,便有无数人愿意去赴汤蹈火,这样的人,一辈子是不会有什么烦心事的,更何况,大小姐现在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若要知道什么是愁苦,却也太难。
一曲结束,凌凤箫似乎是抬起头来望夜空,久久没有动。
果真是有什么伤心事么?
林疏发现自己竟关心起大小姐来——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自己收了大小姐无数圣药和玉魄,现在还抱着大小姐给的珠子取暖,可以说是非常寄人篱下,对金主的心理健康理当有一定程度的关注。
这一关注,便被抓了个现行。
只见凌凤箫发完呆,眼睛便忽然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他这边亮着灯,极容易被发现还没有睡觉。
果然被发现了。
大小姐直勾勾盯着他的窗子,眉眼昳丽,面无表情,活像个要吃人的绝代女鬼。
林疏正要吹灭蜡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见凌凤箫从中庭竹廊上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来。
这人缓步走过竹径,穿一身大红的衣服,连伞都是红伞,被雨幕一衬,竟艳丽得有些凄凉了。
林疏并无他法,开门候着大小姐大驾光临。
凌凤箫将伞放在檐下,进屋,关了门,又环视一眼房间,竟走到窗边,把林疏方才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关严了,这才落座。
因着关好了门窗,房间中暖意更盛。
林疏没有什么可用来招待大小姐的东西,只挑亮了灯花,让房间明亮些。
凌凤箫倚在竹椅上,姿态略有慵懒,掀了掀眼皮,把他打量一遍,开口道:“既不理我,又半夜偷听,你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
说着,大小姐将身子支在桌上,向林疏这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