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河远上
宁洛见状叹了口气,撩起衣摆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
“对,”宁洛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再具体的,你要等我回来再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昨晚你昏迷之后的事情。”
那夜的月,是千百年来再不可能复制的奇象。月亮斗大如玉盘,高挂于天,俯视众生,似怜悯又睥睨。电光火石之间,狼王的利爪已嵌入皮肉,鲜血淋漓。
那一声枪响,是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或者说,除了那几个人以外,所有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奇怪的武器如同神魔之咒一样是违反常规的存在,也是狼族希望的毁灭。
“我永远记得狼王的眼睛。”宁洛说。“你相信么,我从一头狼的眼睛里,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喜。”
在狼王死去的那一刻,月亮如悲如痛,似有业火将其引燃,半边的月光似有实质一般,状如冶金铁水倾泄而下,燃了旷野雪山。
狼族无首,四散而逃。鹤族妄想逃跑不成,除几个誓死不从的坠了崖底之外,其余皆被擒住,交由鹰族关押。
“鹰族还在?我以为他们早就走了。”
宁洛道,“人家大老远来一趟,我们总不能用完就扔。”
“原本房间就不够,再多个鹰族怕是更不够了。”
程远本想接着宁洛的话头开个玩笑,说完气氛反倒是沉寂了下来。
“……够了。”宁洛淡淡道。
程远抓着被角紧了又松。对于这些虎族人,他本谈不上有多感情深厚。只是大家一起在生死门前走一遭,哪怕时间再短也总会彼此心念着。
更何况这门前一遭,有人回来了,有人,却永远进了那道门后。
“好了。”宁洛起身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要是醒了,可以去看看索克尔,他在你们两个原本的房间。”
“他,他怎么样?”程远忙问。
宁洛摆摆手,“死不了,都是皮肉伤。就是伤口太多,一时半会也不好痊愈。歇着吧。”
性命无忧,程远点点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路走来,程远设想过很多索克尔的样子。他可能能还在昏迷,身上上着药,眉头紧紧蹙着,冷着一张脸;他可能已经醒了,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习惯忍受伤口的痛楚;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他可能无措,也可能欣喜,更可能面上没什么过大的表情,只一双眼慌张的睁圆。
但程远没有想到,推开门的一刻,自己看到的会是一只毛茸茸的……大老虎。
巨虎侧卧在床上占了大半张床的地方,肚子上的毛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上了药,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像一团白花花的棉花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也数不清,有些已经结了痂,还有的被药遮盖着,看着就让人觉得疼。
最明显的一处伤口,是从身侧一直到接近腹部的一道,不算长,却很深,足见下手之人的狠厉凶猛。
程远知道,这应该就是索克尔为了救自己被狼王所伤的那个伤口,也是这大猫如今不得不别扭侧卧的原因。
程远怕惊醒了索克尔,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伏在桌案上看着他。
兽人的兽型状态是最自然最舒服的,也最利于恢复身体。索克尔连人型都不化,一定是累到极致了,不然以他的机警,打自己靠近门边的那一刻就该醒了。
程远就这样坐了许久,刚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忽见那大猫的耳朵动了一下,不过整个人还状似沉睡着,肚皮一起一伏呼吸平缓。
程远没忍住笑出声了,骂道,“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赖什么床。”
索克尔知道装不下去,索性睁了眼睛看着眼前人。
“我也是刚醒……”
“我知道。”程远说着就撩帘子要出去。
索克尔以为他这是要走,忙道,“你别生气。”
程远不明所以的转过头看他。
“你别走……”大猫费力的动动身子,却只晃了晃四只肉爪。“我伤口疼,你陪陪我。”
程远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我陪你伤口就能不疼了么?”
“……能。”
“胡说。”程远走上去狠狠揉了揉他的大脑袋,他发现索克尔在虎型时格外小孩子心性。“我不走,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那你一会儿还回来?”
程远用力点点头,“回来”。
大猫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他走。
程远饿过了劲,这时候才模模糊糊觉得胃里空空。他本想对付一口,然而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给自己做了份混了腊肉的土豆泥。
这在此时此刻,就算是上等佳肴了。
“不知道你能吃什么,随便弄了点。”
兽人的食量大的惊人,要想完全吃饱非得自己出去狩猎不可。如今族里虽然没有外患,但经此一役难免人乏物亏,精细的东西实在没力气、也没心思弄了。
程远把满满一大碗的土豆泥放在桌上,看看索克尔,又看看勺子,只觉得这东西没什么拿来的价值。
索克尔嘴上说着“吃什么都好”,整只老虎却还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只眼巴巴的看着他。程远见他浑身的伤,实在不能强迫他起来,只端了碗坐在他枕边,“张嘴”。
巴掌大的小猫,程远是喂过的,可那是用的奶瓶。如今这么大一只老虎,着实喂不起。索克尔躺在床上别扭的吃了几口,终是自己拧过身子,老老实实的吃完了。
期间凌柔来送过一次药,犹犹豫豫的像是有话要给程远说。程远知道他要说什么,实际上他也迫切的想要知道情况。不过事已至此,他反倒是不急,或者说,他并不想面对事实。
兽人疗伤的方式似乎就是无休止的睡觉,不知道是不是药劲上来,索克尔又开始昏昏欲睡,却又粘着程远不肯放人。程远好脾气的躺在他身边,一首首给他背着诗词古文,一边伸出手指描绘他额前的花纹。
一,二,三,四。便是一个王字。
那人语调柔缓,体温温暖,指尖划在皮毛上带着酥软的说不出来的舒服。
“睡个安稳觉。”他听那人说。
第77章
“你找我。”程远拉了张椅子坐下。
“怎么?你就不想找我么?”
“想。不仅想找你,还有很多话要问你。”程远直直看向宁洛的眼睛里,目光似重千钧。
“既然问题多,那就不急了。走吧。”宁洛掀开被子下了床。
“去哪?”
“去看看,劫后的雪山。”
已经是日暮时分了。远处落日已在地平线下没了大半,剩些炽红的余晖打在雪地上,似要将这片冰雪引燃成火。
刚一踏出洞口,夹了冰霜的空气就沁入脾肺,说不出的爽快。程远深吸一大口,缓缓吐出,“空气真好啊。”
“好么?”宁洛向一边扬了下下巴。
程远顺着方向看过去,噤了声。
那是一滩滩暗黑的血迹,印在雪地上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如厉鬼勾魂,自炼狱而出。夕阳余晖大片大片的撒落,又给那血迹擦上层殷红,形成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像是这山脉有了生命,负了重伤。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程远突然觉着,这傍晚的空气质量似乎也没有那么好,气走到嗓子眼的时候,泛起一股子冷冰冰的腥气。
宁洛带他寻了处没人的台子坐上去。自昨夜之后,这山里的风就小了许多,此时只剩下些许微风摇动鬓间碎发,吹不起猎猎长袍。
“记得之前,怀孕的那个雌性么?”宁洛突然道。
“……记得。”
“他流产了。”宁洛的目光落向极远处,随着那轮火红落日摇摇欲坠。
程远没有接话。
“那天冯风吹入议事厅的迷烟带有一定的毒性,对胎儿危害极大。他月份太小,胎像不稳,孩子没有保住。”
程远如鲠在喉,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所以,我也是……”
他没有把话说出来。他说不出来。
所以,他曾经有一个孩子,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到来,又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离开?
程远脑子一片混乱。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他与那个孩子素未谋面,没有任何的感情,他本不该难过,不该发抖。
他一手摸向自己的腹部,又恍惚间感觉到那个生命与自己的羁绊。
宁洛见他神情茫然无措,嗤笑一声,“你的孩子没事。”
“什……什么?!”程远一下子跳起来。在一瞬间的悲喜交加后,表情变为了愤怒,“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宁洛从旁边的雪地里刨出两根狼尾草,慢慢悠悠地编起来。“我从来没说过你的孩子死了啊。”
“可我明明吃了那个红果子!我怎么可能……”
男人,怀孕?程远看看宁洛的肚子,又看看自己打的肚子,只觉得这一切都难以置信。“你骗了凌柔,骗了我们所有人?”
“我只是给那孩子一个心理慰藉罢了。”宁洛把草打好结,握着茎对着夕阳捻转。“那个果子确实能避孕,不过摘下来保存不当很快就会失效。你当你们用的醋是福尔马林吗,防腐效果那么好?”
程远咬牙道,“你是故意引我吃了它,好让我放松警惕的?”
“没那么夸张。”宁洛摆摆手。“实际上在那之前,你就已经受孕了。”
程远一愣。
“那个果子会让你的孩子发育速度减慢,活动也不那么频繁,所以你基本没有妊娠反应。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安胎药吧。”宁洛见他还一脸的茫然,不由得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会怀孕,怎么还这么惊讶。”
程远沉默了许久。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拼命打架,哪个都想先被考虑一下。无奈主人此刻心神不宁,到头来也没一个头绪。
“你为什么,一定想我生一个孩子?”半晌,程远幽幽抬起头看向宁洛。
宁洛眯缝着眼睛往着远方,“我欠他们一条命。”
程远一下子跳起来,“那就要我来还?!”
宁洛转头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程远,别一副好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的样子。孩子是你怀上的,又不是我逼你的。更何况,索克尔是我儿子的事我也没瞒着你,你现在一副被我欺骗了的样子做给谁看?”
宁洛见程远怔在那里,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什么见鬼的颜面脸皮,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生孩子多丢脸。我告诉你,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并且比你有种多了。没有堕胎药,我就上蹿下跳什么作死的法子都用了,要不是他爹用铁链子把我锁床上,我都能把自己折腾死。”
“所以呢?”程远道,“他把你锁起来,把你当生育工具,结果你还对他念念不忘?”程远冷哼了一声,“你变态,别带着我。”
“生育工具?”宁洛嘲弄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几条铁链就能锁住我?”他把那只狼尾草兔子扔到一边。“那天晚上,他回来特别晚,给我带了一碗药。他告诉我,如果不想要这个孩子,就把药吃了。”宁洛的目光忽然变得极远极柔,像是能融化进风里,“可就在我决定把药喝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怀孕刚四个月,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胎动的。”宁洛郑重的看向程远的眼睛,“他是我的孩子,他想活,我不能不让他活。”
程远回到房间的时候,索克尔还在睡着,只是好像极不安稳,巨大的身体蜷缩起来,也不知压到伤口疼不疼。
程远轻手轻脚的给人摆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又仔细的抚了抚老虎的额头。索克尔显然还被睡眠困着,只大猫似的无意识地蹭了蹭人手心,全然没有醒来的意思。
第78章 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