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云素
第79章
社日结束后, 圣人就征了莫文远等人进宫,进宫前莫文远与慧空他们遇在一起聊聊, 都说还是回乡舒服, 这几日睡在榻上很是安生。
一路上的各种见闻, 还有他们在天竺的收获,都已经写在信上快马加鞭送回京师, 此次进宫不过就是现场演示一番。
王玄策是正使,坐在最靠近圣人的位置, 其他几人靠后。
蔗糖的提炼方法还有甘蔗的种植法是圣人率先听的,摩揭陀国的国主虽不允许炼糖工匠与他们一起回大唐,但种植甘蔗的农民却没有限制,他干脆重金挖一老农同回大唐, 讲解如何在肥力有限面积也有限的地上种出尽可能多的甘蔗。
在种植问题结束后, 终于轮到较为关键的棉花问题了,李世民是知道白叠子的,不仅知道, 西域的人还将其作为贡品献给他过,他也就感叹下此花花期甚长,除此之外倒没别的想法。
他没想到此物竟有如此妙用。
王玄策想得比较全面, 如何切实感受棉衣的温暖,当然是亲自穿一穿, 但让圣人穿他们穿过的衣服,那是大不敬,所以在天竺时他就额外做了身衣服, 欲献给圣人。
李世民跟他想的一样,好奇地穿上了衣服,他也是知冷暖的,穿上后惊道:“此衣甚是暖和。”
“做此一件,需要多少白叠子?”
王玄策具体解释了:“做一件大棉服,需要约五两棉花。”
李世民沉吟,五两棉花,这数字比他想象的要少许多,而且他的衣服较为宽大,只需要五两,如果是给孩子还有女人穿,需要的棉花怕是还要少些。
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棉花究竟在什么地方种植,这点梵衍那国的农民略有些心得,其中有位农民跟王玄策他们一同回来了,李世民召见了他,他虽然是天竺之人,却也听过大唐的威名,此时表情严肃,用梵文叽里呱啦解释应该如何种植。
慧远和尚在一旁翻译:“土地平坦,水源充足,天气要热,早上要热,晚上要冷。”
圣人听后陷入沉思,大唐地大物博,但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却不是很多,就譬如邻近西域,以后安西都护的位置昼夜温差就很大,但那里的水源却不是很充足。
江南一带水源是充足没错,日照时间好像又不够长。
圣人心道,此事还需尽快解决。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见第一年棉花的收获量了。
莫文远也得到了几句嘉奖,都是针对他在龟兹国的卓越表现以及发现白叠子新用途上的,他既谦虚又沉稳,引得圣人称赞连连,道他是“英雄出少年”。
朝会结束后,各回各家。
……
时隔两年回家,莫文远只觉家里生意更加火爆,店内陈设也有很大变化。
大黑羊悠哉悠哉在店内一层躺着,享受周围众人的赞叹,那些声音、眼神被他听见被他捕捉,让他的心情变得好极了。
莫文远走进店哭笑不得道:“这是否不大合规矩?”
他们店很重视卫生,让羊这一活物大剌剌躺在这,未免太过分。
李三娘比他还要哭笑不得:“我也不欲如此,反倒是店内客官极力要求才如此。”
“极力要求甚?”
“要看羊。”
“好吧。”
凑近的客官听见二人对话,笑得停不下来:“不光是羊,我等更想看的明明是莫大你啊。”
莫文远作揖道:“那真是谢谢您了。”
羊见莫文远来了,悠悠起身,伸个懒腰,把头往人手底下蹭:“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等之名在长安城传开,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特意来看你我的。
他说这话时还喜滋滋的。
莫文远算是看清楚了大黑羊的虚荣心,他挺无语,但是没说出来,手摸羊的角带他往外走,李三娘说要带着莫文远去看看她的最新成果。
社日结束后一天,长安城就恢复了以往的忙碌,莫文远发现,原本遍布半条街的各种窗口少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二层大楼拔地而起。
这么大的改变第一天就看到了,但看到归看到,其中究竟如何,还要亲自去看才知。
三娘听说他欲看,该放下手中的工作,专程带领莫文远,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阿娘你忙吧,我这么大个人自己看也行。”
“还是算了,此店中玄机颇多,很能体现阿娘我之慧丝,若不带你去看,解释一二,如何让我坐的住?”说白了李三娘也想小小地炫耀一下。
她的性格很年轻,到现在于细节之处都能体现出少女感,按照莫文远的说法就是李三娘有颗年轻的心,这显然是很好的,她惊人的创造力怕就是来源于此。
大黑羊跟上“咩咩咩咩咩”道:我呢,我能同去否?
听懂他话的李三娘目露为难之色道:“我也是很想,但你的身形未免也太大些,跟我进店怕太拥挤。”
这哪里能难得住我们无所不能的大黑羊,伴随着咩咩咩之声,他的身体极速缩小,竟然能被莫文远捧在手心里。
莫文远表情严肃,他比划一下发现大黑羊现在的大小放在口袋中正合适,只需他把前爪子抬起来搭在口袋边缘就行了,真是名副其实的口袋羊啊。
在小心翼翼将羊安置好之后,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动得飞快,莫文远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萌到肝疼”。
口袋羊未免也太可爱了叭!
……
二层楼中往来之人颇多,此楼被修得很大,便是同旁边的食肆相比,体积都膨胀一圈,莫文远在外打量,不知内里是甚情状,在李三娘的催促下才进门。
甫一进门他就被汹涌的人流给刺激到了,店铺中的人实在是太多,目及之处只能看见较高的货架以及攒动的人头,李三娘指着门口一出道:“此处放置多个大小相仿的藤条筐,进店铺欲买物之人都可拿一筐。”框子旁边站了几小儿,负责看筐子,来人后就递一个上去。
李三娘悄声解释道:“乃是城中的流民小孩儿,还有被任侠收留的小乞丐。”
“何故用乞儿?”而且还是任侠收留的?
只要是长安城中百姓都知道,城中若有人丢失钱财,大多都是乞儿做的,故而很少有商户雇佣他们做事。
“我找了那收留乞儿的任侠刘明,既是开店铺,人多手杂,难免有偷儿光顾,找这些本就是熟手的乞儿看着,比找那些彪形大汉还要有用。”
莫文远的心情定格在了呐喊上,他有无数个问题,阿娘怎么找到任侠的,又为何想到以毒攻毒的方式找偷,还有她怎么确定乞儿不会监守自盗?太多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桓,然而看见李三娘自信的表情这些问题又忽然变成了空中的烟灰,迎刃而解了。
“取了藤条筐后如何?”
“自然是拿心仪之物走。”
李三娘带莫文远进门上二楼,他看清了货架上的物品,不由一愣,吃的喝的,什么都有,已经脱水的干货摆放在一起,什么油炸馎饦、粉丝条、面筋等等,嫩豆腐等入水的也在一起,一瓶瓶精致陈列,低矮柜面靠墙围的四四方方,柜面后有许多伙计正在忙碌,热气腾腾的豆花被倒扣在碗中,可以选择到一楼空出来的地吃,也可以选择带走。
莫文远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看见的那里是寻常古代杂货铺,分明就很有现代超市的味道。
中国古代是有杂货店的,它们的名字还多种多样,堂、斋、幌、店、铺、肆都可能是店铺的名字,食肆不用说,与现代一般,小二点菜上菜,而其他店就不同了,就譬如药堂、书斋,都是在店主或店内小儿陪同下看货,随后掌柜结账。
自由购物,那是没有的,即便是有,店中所卖之物都品种单一。
李三娘食肆卖得东西很多很杂,虽说都是与吃食相关,但瓶装酱油、酒水、豆制品还有各色小吃糕点,跳度实在是太大,半成品、未加工品、熟食放在一起卖,而且任凭客人直接拿,早已脱离了杂货铺的性质。
莫文远道:“如此行事,可有人偷吃?”那些个可以放时间较长的糕点陈列在货架上并不是很安全。
“有是有,但乞儿任侠确实有火眼金睛,你看店中人是很多,却混有些我雇佣来的小儿,他们若发现有人行不可为之事,就会找任侠帮忙,随后直接扭送官府,有过几次后,以儆效尤,倒是没有人敢这么做了。”
李三娘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究竟有多少关窍需要打通,她是怎么说服居无定所的任侠为自己工作,都提都未提。
莫文远光是靠想的就能知道,为开这家综合店,阿娘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只能感叹道:“阿娘之妙思非常人可比。”
口袋羊对人世间的经营之道是不大感兴趣的,他一双迷你的豆豆眼早已锁定在全店最让他心动的柜台,那就是糕点专柜。
精美的蛋糕陈列在台上,旁有伙计看护,便是挑选好了也要找伙计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清水蛋糕小饼干等物都用纸张包裹好,放在架子上,随意领取,空气中弥漫着甜点的香味。
对嗅觉灵敏的口袋羊来说,他在这里简直就是置身天堂。
“咩咩咩咩咩咩咩!”我、我可以吃吗?
莫文远却难得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道:“等等再吃吧,我欲过会儿找到洪大洪二,教她们做些新的糕点,到时最好的糕点都给你吃,你看如何?”
还有如何,对中黑羊拿来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
已过两年,洪大洪二俩姐妹却依旧没有成婚,眼见两人已到适龄,便是李三娘也旁敲侧击问了好几回,却发现她们都没那意思。
洪大直言道:“我姐妹已拜了师门,若成亲后嫁往他家,难不成带着一身做吃食的手艺传给他人?”媒婆已经上门多次,她们俩不仅不乏追求者,数量还很多,然打听打听究竟是何家人物,却发现大多都是甚蒸饼铺食肆老板的侄儿或亲子。
姐妹俩都快要气笑了,她俩家世不显,姿容最多就是秀丽,能够让这些家境殷实之人求娶,不是看重俩人的手艺那还看重什么?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年既然能够特立独行到毛遂自荐拜莫文远为师,就证明她们俩与众不同,洪二性格稍显安静,此时也细声细气道:“我便是嫁人,不说找到相知相爱的,其他也是要能相敬如宾,不贪图我一手手艺。”
李三娘在将此事告诉莫文远后,他还唏嘘道:“虽传授她俩手艺,但耽误了婚嫁之事,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三娘听见这话立刻瞪了莫文远一眼道:“怎会为祸!无论娘子郎君立于世,凭借的还不就是一手手艺?她二人学会了做糕点的技艺,无论在哪儿都得以立足,甚至还可在野史上留下些名声,寻常女子嫁娶,最多不过留下贞烈的名头,俩者相比,立见高下。”
在泯然众人矣和鹤立鸡群中,姐妹俩选择了后者,这有何不好的?
莫文远与口袋羊同时后缩脖子,李三娘一顿冲冲的他们俩都怕极了,口袋羊甚至都把头缩回了袋子里,只剩下一双角在外面瑟瑟发抖。
而前者就小鸡啄米道:“对对对阿娘说得对!”他早就应该知道李三娘这种极度具有新思想的跨时代女性是绝对不苟同唐代那一套的。
唐代虽号称是古代中男女最平等的朝代,但与现代相比还是有点区别的,即便是现代,不少人对女性的归宿都很有误解。
话告段落后,莫文远就去找洪家姐妹还有四徒弟钱棉了,钱棉擅长做面点,这两年间经常与俩姐妹切磋技艺,他们的工作场所也挺近的。
莫文远先到后厨,三人都在忙活,看见师父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手上的工作,立刻停下来,钱棉动作最快,膝盖一弯就要行大礼,莫文远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师父!”
“做甚行此大礼?”莫文远笑道,“快起来快起来。”
他才回来的时候已经和众多徒弟匆匆见了两面,但随后就是社日,都开始忙碌,所以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好好同莫文远说话。
他们师徒的说话方式就是交流各种做菜心得,此时也如此,莫文远出乎意料地拿出一本书,封面的字最多就是工整,但其名却让众人眼前一亮。
《天竺美食行》
……
在古代如何将自己一路上的见闻经历记录下来,流传后世?那当然是跟唐玄奘一样写本书了。莫文远是厨师,他自然不可能写甚《大唐西域记》的,但从长安到天竺一路上也是看到了不少富有当地特色的吃食,有些吃食虽然做法粗糙,味道却很不错,有些则是已经有了现代大菜的雏形,还有些则是天竺香料使用心得,这些即便是给现代人莫文远看了,都受益匪浅。
他在徒弟们石化的表情中把书摊在矮桌上道:“除了我路上的见闻之外,我还记载了一些自己受到启发做的新菜,我尝过味,很不错,到时候一一交给你等。”
“这、这这不好吧?”钱棉听后说话已经结结巴巴,他瞟两眼书封皮再移开眼睛,显然他是很渴望这书的,但又觉得不好。
莫文远道:“有甚不好的?”他笑道,“我一身手艺本就要交给你等,现不过就是将那些想法汇聚成册,给你等看看罢了。”他道,“此书我可准备广告天下名厨,让众人共赏沿途美食,当然我所做的新菜不会出现在书册上。”
那也很了不起了好吗?徒弟们目瞪口呆,果然师父之思想境界不是他们能揣度的。
莫文远道:“闲话不多说,先来看看此书。”他顿道,“我字写得不行,你等切莫嘲笑。”
“怎会怎会,我不过就堪堪会写俩字,连文章都做不得,怎会嘲笑师父?”
钱棉更是手颤颤巍巍捧着粗糙装订的纸,如奉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