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云素
秦蔚山是大水产商人,故而他能透过这条鱼看见更多更深远之物,不复以往的嬉闹,他的眼神十分锐利,鱼的长度宽度,鱼皮的弹性,肉的紧实程度,一双肉眼,一幅可在鱼身上戳动的筷子,便可判断出。
“五公斤的青鱼,可有两冬龄?”莫文远与魏文恰好走进屋子,前者道,“并未到两冬龄。”莫约还差大半年。
秦蔚山笃定道:“这鱼,定然不是从江水中捕捞上来的。”他道,“然江南一带的商贾,怕无几家有此力量,便是我家,都很吃力。”唐代的鱼比现代的还要小一点,再加上时间等各种因素,寻常鱼莫约两到三斤,更不用说他前些日子才听捕鱼人言,今年的青鱼长得不好。
魏文知道鱼的出处,却没说话,只等莫文远开口。
莫文远道:“此鱼皆是我挖的塘中捞出来的。”
池塘养鱼?秦蔚山的眼睛睁大,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不是专业渔民,但渔业的理论知识却不比渔民少,从商周时代就有人养鱼,但几千年下来,养鱼的技术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发展,还很粗糙。再加上南地北地差别颇多,南方河道多,不缺鱼,一般情况下只有北方人才会挖池塘养鱼,产量也不过自给自足。
“池塘养出的鱼比江中的鱼好?”
“也不见得,我养池鱼之法与寻常人不大相同。”他身后挠挠自己的脸颊道,“并非是甚大事,秦郎可要来看?”
秦蔚山睁大眼睛道:“来看?不大好吧。”他心道莫文远的养殖方式应该另有一番玄机,直接大剌剌地邀请他去看,是对他太过信任,还是……
莫文远道:“并非是甚不可为人所知之事,我本就是先试着养养,眼下效果拔群,不日便欲献给圣上。”他道,“以此方法,便是河流不多的北方等地也是可养殖鱼的,而江南一带,想来受益更多。”
言及献给圣上,秦蔚山就知他的养殖之法绝不是小打小闹,他想想,实在是好奇得紧,又欲从中学习一二,便对莫文远道:“大郎若是无甚妨碍,便带我去看看吧。”
“吃好后去看便是,如今夜色已比冬日来得迟,一个半时辰刚好可打来回。”
秦蔚兰是不跟他们同去的,吃饱后餮足地躺在椅子上,言让婢女于自己同归便可,阿兄只管与莫大郎去。
莫文远看见这位践行减肥制度,连续吃草很多天的娘子,提点道:“女郎若想保此体型,饭前喝几盅茶水便可。”既剐油,还能在吃之前用没有能量的水撑大胃部,乃是一举两得的减肥方法。
秦蔚兰听后连连称是合,将莫文远的话当作圣旨接了。
……
经营了一年多后,莫文远的鱼塘早就不是开始的样子,除了位于中心生生机勃勃的大湖外,他还与大黑羊齐心协力,将周边收拾干净,种了许多桑树,又挖了好几个小鱼塘。
只要是学过初中地理的,向来都听说过桑基鱼塘的名称。桑基鱼塘,是我国珠三角地区,为充分利用土地而创造的一种挖深鱼塘,垫高基田,塘基植桑,塘内养鱼的高效农业方法,可以将养蚕与养鱼合二为一。
下车时,秦蔚山的眼球几欲脱框而出,在他的印象中,莫文远的池塘就应该是沉默尔风雅的,比“半亩方塘一鉴开”大不少,但望过去应该是平坦的湖面,波光粼粼,偶尔有鱼打破湖面的平静,跃动而出。
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映入他眼帘的池塘很大,纵使鱼的密度高,也不担心它们是否会吃不饱,也不不担心它们没有安逸的环境进行休息。
在池塘周围,种满了桑树,桑树将池塘围得密不透风,宛若天然屏障。桑树后又是鱼塘,和最开始挖得大鱼池子不同,面积略小一些,这是莫文远在搞出桑基鱼塘后新挖的,相似的池塘还有十几二十个。
桑树与池塘纵横交错,如同在棋盘上星罗密布的棋子,若能有俯视这田地,便能看见翠绿与浅色的池塘相叠交。
秦蔚山结结巴巴,不知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还是因为无法理解莫文远的行为,他道:“为何在池塘周围种植桑树?”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种桑、饲蚕、丝织的活动,一开始是对野蚕进行采集利用,魏晋南北朝以来,农人们在蚕的选种、制种技术有很大进步,甚至找到了能够控制家蚕分化时间的方法。到了唐代,此法进一步发展,江南地带有相当多的人以养蚕缂丝为生。
故而秦蔚山能够认出,这里的树都是桑树。
莫文远笑道:“我家虽是以做吃食起家,其他营生却也不是不做的,就譬如养蚕,就雇佣了不少熟手来做,等到编织成丝,也能卖好价钱。”
秦蔚山:不,我不是这意思……
我比较想知道为何要在池塘边上种桑树……
莫文远也不逗他,促狭一笑后给出了正经的解释:“我读古书,书上有言,蚕沙可养鱼。”所谓的蚕沙就是蚕的粪便,是塘鱼很好的饲料,除此之外蚕茧缫、蚕蛹、缫丝废水也都是养鱼的好材料,而鱼塘中的淤泥,则是上好的肥料,可以此肥桑树。
他认真细致而又全面地解释了养桑与养鱼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才能在没有细心妥帖照料鱼的前提下得到这么多优秀的食材。
秦蔚山更加惊讶了,如果说他原来就在大眼瞪小眼,那么他现在的表情已经到了滑稽的地步,脸上写满了问号,仿佛在对莫文远说:你怎么能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你没有防人之心吗?
莫文远看见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他自认是个笑点挺高的人,奈何朋友的表情实在是颜艺到了极致,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黑羊的想法却和莫文远迥异,他用不善的眼神盯着秦蔚山看,还发出咩咩咩咩咩的威胁声,但他的威胁声音太温柔了,当事人根本就没有听出来。
大黑羊:你什么眼神!再看!再看我就要把你吃掉了!
非常旺仔牛奶式的威胁。
“别那样看我,我当然知道这理应算是机密。”莫文远伸手挠挠自己的脸,“但我先前可说了,此法是欲献给圣上的,既如此迟早会在农人中普及,先告诉你并非大不了的事。”他又道,“不如说你若告诉了他人,我反而会更高兴些。”
秦蔚山听了莫文远的话,愈发无奈,他忍不住伸手揩了把脸,欲让自己清醒些,嗫嚅半天后道:“莫大郎,你可真乃神仙人物。”
怕也只有神农氏一般的人物,才会教导百姓并且不求回报吧?
……
李袭誉接到了莫文远的书信。
他长史的官位坐得分外稳当,近几年淮扬一带风调雨顺,百姓安乐,无甚大事。如此平安祥和,他在收到莫文远书信时,将其反复看了几十遍有余,又严加对待,就不难理解了。
李袭誉略作沉吟,就直接去找了莫文远,看他提出的新农业模式,见肥厚的桑叶,鱼塘中个头大的鱼,他长叹一口气。
此叹息并非是不满,而是充满了敬重,他严肃道:“此法我定会禀明圣人。”
“如此,就多谢李长史了。”
因桑基鱼塘的原理、如何运作,还有成果等事,莫文远都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甚至还配上了讲解图画,李袭誉的工作就十分轻省,只要附信一封,表示莫文远所言是真即可。
信走官道传送,一旬有余便放在了圣人的案头,此两年李世民年岁渐长,已流露出了疲态,好在他人依旧很清醒,略作思忖就将此事交给农官,让他着手推广。
想来再过不久,桑基鱼塘的政策就会在南方遍地流传。
……
再说嫦娥观音菩萨等人,做完了荷包之后,观音菩萨得到了暂时的清净,终于没有人在他耳朵边上絮絮叨叨,说“我与莫小远吧啦吧啦吧啦”了。
清晨,从僧寮的硬板床起身,颇觉神清气爽,想到先前打扰嫦娥仙子很多,便怡然行至李三娘食肆,买了些最近红火的美容吃食,欲送上天酬谢嫦娥仙子。
也不知从何时起,天界有了新的传统,逢人见面若是送礼,反倒是拿人间界的美味吃食来更体面些。
嫦娥居住在广寒宫,广寒宫又称月宫,是上界神仙为仙女嫦娥建造的一座宫殿,矗立在月亮上。菩萨在月上行走,只见周围冷冷清清,无鲜花绿树、松柏翠竹,只有一棵桂树斜斜地支着,吴刚手持巨斧,一记一记往永不断裂的桂树上砍,发出“哐——”“哐——”的声响。
这轮景象,本应是孤寂,甚至有些空茫的,但在铺天盖地压来的大寂静中,菩萨却捕捉到了喧嚣的尾巴,灵敏的耳朵让他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声音似乎是从广寒宫中传来的。
他心道:莫非今日有人访广寒宫?
还好他带来的美容吃食够多,绝非两三女仙可食完的,否则贸然前往真有些尴尬。
等到进了宫殿,观音菩萨又捏把冷汗,宫殿中的女仙比他想得更多,竟有十来位,仙女们容貌各异,却自有一股风流之气,宛若春日花园中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
待仙子们闪烁着光彩的美目落在他身上时,菩萨并不觉得有甚荣幸的,正相反还捏了把冷汗,就好像是落入盘丝洞的可怜僧人,快要被貌美的女妖大卸八块了。
“观音菩萨来了……”
“既然是他,可不是知更多?”
“那凡间的莫大郎……”
“莫说凡间,以莫大郎之功绩,死后怕是能成人仙的。”
“既然能成人仙,食肆岂不就要开到天庭了?”
“真好呀……”
“不不不不不,想想那饕餮,若是嫦娥说的没错……”
观音菩萨立起耳朵,听女仙们絮絮叨叨的言语,然在听到“把李三娘食肆开到天上”后,他的表情也裂了,白净的脸庞就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再也不复以往的云淡风轻。
喷涌而出的怨念在他心中颠来倒去地流动,他心说:诸位可还记得自己是辟谷的仙人,不就是将食肆开到天庭,竟然引得你等汇聚一堂?
完全忘了在人间界沉迷美食不可自拔的人中也包括他一个。
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嫦娥依旧保持冷清的模样,昂起洁白的脖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优雅仙鹤,然听了女仙们的话,菩萨再也不敢以貌取人,警惕地看着嫦娥,等待她的话。
嫦娥在人间界时便问过莫文远与大黑羊的关系,被观音菩萨搪塞过了,但她显然不肯善罢甘休,故此次问得更加直白,言语一点都不优雅。
“菩萨切莫左言他顾,你且说说,莫大郎与饕餮可否好上了?”
观音菩萨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什么、什么叫做好上了?”这是你一高冷女仙该说的话吗?
只可惜,嫦娥与她表现出的样子完全不同,她很有探索家的天赋,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也有从无数公式中?绎出理论的慧眼:“先前我闻传言,说长安莫大郎同天上女仙有染,那时我就想这人若在,怕并非甚女仙,男仙也大有可能。”
“饕餮人型我可见过,姿容姝丽,饶女仙各个同春花一般娇艳,也未能胜过于他。”
“再看其态度,对莫大郎很是上心,又愿做荷包讨好心上之人,想来与莫大郎之间定有说不清的联系。”
嫦娥以锐利的眼神盯着观音菩萨看,逼得他一退再退,额头上浮现出冷汗的影子。
观音菩萨:要、要说吗?
……
淮扬城的城市布局也遵循了唐代一贯的里坊制度,综合交错的围墙划分出了各种区域,商业区、居民区、手工业区,各种区域错落有致,组建成了大城。
此布局是唐代有都督、节度使驻节的重要州城的通制,方便管理,一目了然。
莫文远带着大黑羊往商区走,此区距离他家的食肆并不很远,饭店时店内坐满了行走各地的商贾,本地之人相对少见。
高高高低低的平房簇拥在街道两旁,比起严格管制的京城,这里的小二层略多,墙面是白色或者土黄色,而房顶的瓦片则是红色的,透过打开的窗户,似乎能看见忙碌的伙计,或是堆满室内的货品。
江南的商人,无论是在本地长期驻扎的,还是偶做停留的,都认识莫文远,见他到来,纷纷挥手招呼,更有清秀的小娘子鼓起勇气道:“莫大郎,可要进来坐坐?”
此时正值暖春,阳光斜斜地洒在女郎的衣衫上,乌黑的发丝经过阳光折射更显油亮。她脸上更是带着温暖而羞涩的笑容,浅浅的红色盈上女郎脸颊,正如同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然莫文远还没有看两眼,身旁的大黑羊就化身柠檬精,啊唔一口咬在莫文远的衣摆上,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以前大黑羊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即便听说莫文远要成婚心中翻腾着醋意,却也不敢告诉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找菩萨说,将心中翻腾的情绪倾倒给树洞,然而自从莫文远佩戴了小荷包,他就跟忽然有了底气似的,敢在当事人面前表态了。
就像现在,他努力拽着袍角,想要将他拉离原地,起码要与那面露爱慕之色的女郎远一点。
莫文远还能如何,只得跟女郎笑一下,快步走了,免得酸柠檬变得更酸。
大黑羊充满醋意地咩咩咩咩咩咩咩几声道:那女郎长相平庸,与我相去甚远。
莫文远哭笑不得,心说长相平庸绝对算不上,女郎是清秀佳人,在商业区域小有名气,不少人家的郎君到她家买物什,就为了看女郎一眼,故而绝对没有羊说的那么惨。
但他又是个通透人,为何羊会这么说莫文远心中有数,他先前又已下定决心,要顺从潜意识的想法,回应羊的情感,自然不会三心二意,便出声安抚道:“是是是,那女郎之形容怎会比你更加姝丽?”
羊像是打了胜仗的凯旋的将军,昂起头颅,这才高兴了。
莫文远此番到商区,是要到米店看,按理来说他家有稻田,店中所用之米可自给自足,但他的追求比较远,米不及要能吃,还要好吃,此次到的米店乃是走南闯北的粮商开的,不仅有全国各地的米,甚至还有天竺以及安南、暹罗的米。
安南在后世的名字是越南,而暹罗则是泰国,这两地在现代都是有名的稻米出产国,前者产量大,后者米的质量很不错,像是许多人知道的泰国香米,便以其香糯的口感和独特的露兜树香味享誉世界。
即便是在唐代,泰国香米已经展现出了后世惊人的力量,食肆中有炒饭之类的吃食经常是用暹罗的米专门炒了吃的。
米店老板看见莫文远,熟练地招呼道:“今日店中来了新米,乃是环王国的,大郎可要买了试试。”
环王国?莫文远好不容易将这地名从脑海中扒拉出来,环王国、林邑指的是相同的地方,与他脑海中的地方对应起来,就是占城。
占城的稻米,莫非就是后世所言的占城稻?
身旁人听了米店老板的话,连忙打断道:“你这人何必蒙骗莫大郎,安南人尚未开化,即便是种田都跟野人一般,手脚粗放,据说那地的稻米不过是将种子洒落在土地中,翻土播种、浇水施肥,他们都不会,以至于米粒细小,口感粗糙,你卖给莫大郎是安了什么心?”
那人讪讪一笑,也不敢说话了。
但谁知莫文远听及此言,两眼放光,立刻对米店商道:“此稻先给我来一袋罢,种子有无,有的话帮我弄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