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云素
慧空和尚知道莫文远的手艺,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小黑羊成为了第一名试吃者。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动物都喜欢吃甜的东西,此情状既与其好恶相关,又涉及到了生理层面上的知识,尤其是唐人,平日里很少接触高热量高碳水化合物的成分,喜欢吃糖与他们身体对能量的追求很有关。
便是饕餮自认为尝过天下美食,对糖的理解也停留在肤浅的麦芽糖与蔗糖块上,单调的口感让他对以上两物缺乏兴趣。他对甜食不屑一顾,除了甜豆花,无甚甜滋味能够触动他。
咸党的坚持却被莫文远轻而易举地打碎,他一如既往将烹饪好的美食放在墙根,除了精美的饭菜,有用小碗单盛了浅黄色的“豆腐”,饕餮初见,以为是浇咸汁的豆浆,闻其味道,多有疑惑,他不仅没有闻到豆子味,相反还嗅到了杏仁的清香。
美食家的直觉告诉他这是新菜,是莫文远头次做的新菜。
小饕餮敢于尝试新品,他对其他菜色的兴趣大减,率先捧起装杏仁豆腐的小碗,滑嫩的豆腐入口,口感介于豆花与胶冻之间,比豆花更加凝实,却不如胶冻Q弹。口感并不足以惊艳饕餮。
然而,他的眼睛却睁大成了圆溜溜的珠子,瞳仁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甜的?
不是姜汁豆花浮于表面的甜味,更不是饴糖带有一丝谷物清香,越咀嚼越甜的腻人滋味,沙糖与杏仁相伴,令浓缩的糖味均匀地分布在豆腐的每一个孔洞中,杏仁的清香盈满口腔,以他贫瘠的语言很难形容其中滋味。
“锼姜屑桂浇蔗糖,滑甘无比胜黄粱”,在制糖业更加发达的宋代,无数文人墨客留下诗句,赞颂糖的甘美,小饕餮无法用文字书法他的情感,在心田中反复冲刷的浪花却一点都不少。
蔗糖所制的甜品,拥有玄妙的力量。
他踉跄着蹄子,摇摇晃晃走进慧智的后院,埋头钻研经书的僧人看见他吓了一跳,立刻把书平放在矮桌上道:“发生何事?”
仿佛喝了假酒的小黑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我要见莫小郎君,我要无时不刻呆在他的身旁!
慧智一头雾水,之前叫嚣着时机未到,还没有准备好,要再观察莫小郎君几日的到底是谁啊?
尝到“甜头”的小黑羊也不解开慧智的疑惑,屈伸羊腿躺在蒲团上,抖抖耳朵,陷入甜美的梦乡。梦中,他的身体被柔软的青云托举,空气中遍布沙糖甜美的味道,便是吐出一口肥皂泡泡,都是甜美的。
他感受到了甜品的力量!
……
行至大兴善寺,莫文远脸上尤带轻柔的笑容,就像是二月春风吹拂过他的脸,花的香气氤氲在发间。家中二人并四名徒弟已品尝过杏仁豆腐,给出的好评远胜只掺合了蜂蜜的胶冻,可见对糖的渴望是人共同的追求。
想到慧远师父等人吃完杏仁豆腐会露出的幸福神色,他情不自禁想笑。
慧远和尚正在忙寺庙中事务:“你怎么来了?”
“慧空昨日可带你去西市寻了红糖?”
莫文远道:“那不叫红糖,天竺的商人将其称之为沙糖。”他把食盒在慧远师父面前打开道,“我用天竺沙糖制了些小食,特意带给您来品尝。”
慧远和尚看见杏仁豆腐的模样了道:“可是豆腐加了糖?”
莫文远道:“非也非也,但其口感与豆腐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给他取名为杏仁豆腐。”
“听其名,可是将黄豆换成了杏仁?”边说边拿起造型古朴的小木勺,挖口吃了。慧远和尚眼睛一亮,半个字都不说,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三碗杏仁豆腐。
看他吃得欢,莫文远不用问就知道,此物肯定是很得慧远和尚心。
慧远和尚终于从甜味的诱惑中挣脱出来,口呼阿弥陀佛,很是为自己不自制的行为忏悔一番。佛教导他要控制欲望,口腹之欲为身外之物,从精神层面上来看,他刚才耽于其,已是破戒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放下了勺子,肃容面对莫文远:“沙糖真乃神物也。”与饴糖还有粗加工的蔗糖有天壤之别。
莫文远道:“其实差别并不是很大,只不过天竺的沙糖可以与其他食材相调和,单饮蔗汁未免太过单调,沙糖调味品却不然,口感多样,味道丰富。”
慧远和尚感叹道:“美味如斯,就不知价格几许,可比饴糖高?”他心想饴糖的价格已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长安城中的百姓还好,便是城郊村落中人也就是逢年过节会购置饴糖,沙糖所做吃食如此美味,价格应该也高出饴糖许多。
莫文远露出神秘的笑容道:“法师猜此物价格几许?”
慧远联想胶冻的价格试探道:“十文?十五文?”
莫文远宣布最终答案:“不到一文!”而且两一中还有一半以上是付给杏仁的钱,便是石花菜的价格都比沙糖占比多。
慧远和尚倒吸口冷气,他知道,本国的糖市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长安城的李三娘食肆接连推出两种新品,其一是在洛阳流行过的胶冻,此物不便于保存,即使早在城中传遍了,有钱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等到莫文远回来之后才见到庐山真面目。
他们不计金钱,挥洒大量铜板,买加入沙糖改良的胶冻2.0版,边狼吞虎咽边抱怨为何莫小郎君要远行洛阳。长安城不好吗?就算洛阳牡丹冠绝天下,也请传授做胶冻的技巧之后再到洛阳啊!如此美食,竟让那些土包子们先吃了,委实不公平!
自古一山容不得二虎,长安洛阳并称两京,两京人很有文人相轻的味道。
胶冻的价格很高,寻常百姓吃不起,他们便将巨大的热情投入了与豆花价格相仿的“杏仁豆腐”上,两文钱一碗的杏仁豆腐滋味可口,甜味盈满口腔,比蜂蜜饴糖还要甜,而且比起一尘不变的饴糖,杏仁豆腐的甜味更有层次感,啧啧啧啧啧,好吃的他们头都抬不起来。
吃胶冻的一开始看不上吃杏仁豆腐的老百姓,他们深信便宜没好货,认为与豆腐相似的它不过是胶冻的低配版,不屑于吃。但很快,有吃螃蟹的人给出测评,杏仁豆腐巨好吃,不比胶冻差!
他们勉为其难尝了一下,惊为天人,真的很好吃哎!于是乎便有相熟郎君傻乎乎地跑到李三娘食肆抗议:“此等美味,价格怎能如此便宜?两文钱怎能体现其可贵之处?”
当日受理抗议的是莫小狗,他心说原料便宜当然就便宜了,卖得便宜不好吗?
憨厚并不是傻,做生意的怎能不会察言观色,他见此郎君义愤填膺并不掺假,同行的士族似乎很同意他的观点,还是不是点点头,就露出礼貌的笑容,什么都不说。
等当日营业结束,关上门,同莫文远可劲吐槽:“大郎你说怪不怪?价廉物美倒叫人嫌弃了,天下竟有人赶着给我们送冤枉钱。”
莫文远本来就有点小腹黑,洛阳一行中又经常与大家郎君打交道,很懂他们的精贵之处,他道:“你明日帮我买点小花,找花瓣多的,颜色鲜艳的买。”
莫小狗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却满口答应。
第二日,李三娘食肆推出了尊贵版杏仁豆腐,言是专门供给世家郎君娘子的,碗还是一样的碗,杏仁豆腐还是一样的杏仁豆腐,只不过在凝脂白玉上颤巍巍地落片红色花瓣,看上去非常有雅趣,标价十五文一碗,与普通杏仁豆腐翻了七倍有余的价格。
有客人问同普通杏仁豆腐有何不同,店里的伙计被东家嘱咐过了,很实在:“无甚区别,只多放了一枚花瓣。”
“多放一枚花瓣就要十五文?”客人惊呆了,心道谁会买啊!
伙计心有余而戚戚焉:“对。”他也绝对没有人会买。
现实很快在伙计的脸上扇巴掌,不出半日,他的脸都要被打肿了,世家的郎君闲游途中跑来吃杏仁豆腐,知道店内出了尊贵版十五文一碗的豆腐欣喜若狂,即便伙计再三提醒内容一样都买了,不仅买了,还同报春鸟一般,将消息带入千家万户,当天下午就有许多豪奴提食盒来,言明要买花瓣豆腐。
不仅有人买,买的人还很多,最后花瓣用完了临时让帮佣跑到街上买。
莫文远沐浴莫小狗崇拜的目光,笑呵呵数铜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人人傻钱多迫不及待想给他送钱,他为什么不收下?
……
长安城刮起胶冻杏仁豆腐热,宫中的圣人也后知后觉被卷入热浪中心。去长孙皇后处坐时看见精致的胶冻礼盒,同臣子谈话时听他们说李三娘食肆新出的豆腐,一旬不到,他就被迫接受到了许多新消息,也终于按捺不住提示臣子:“杏仁豆腐如何?”
房玄龄道:“很不错,滋味甘美,口感细腻,物美价廉。”
“既有甘,如何价廉?”
“圣人何不亲自品尝?”
圣人幽幽叹口气:“我是想尝,还要有人送上。”
群臣陷入沉重,圣人的疯狂明示让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哎,原来杏仁豆腐走红这么久了,他还没有尝过吗?
莫名有点同情圣人。
当晚,李世民的桌上堆满了杏仁豆腐,绝大多数有花瓣点缀,房玄龄等人送来的少数几碗是没有点缀的,面光洁如同白玉。
他奇道:“两者可有何区别?”
“价格有区别,有花瓣的是十五文,没有花瓣的是两文。”
“味道上有甚不同。”
“无。”
“只有花瓣有区别?”
“是。”
“为何?”
侍者就说了世家郎君追捧高级豆腐的风气,圣人听后哂笑,没说什么,却将其事默默记住了,他道:“莫小郎君真是妙人。”
经常搞发明创造的莫文远早就在他这里备案了。
圣人品尝杏仁豆腐,吃了一碗就刹不住了,一碗接着一碗的吃,知道腹内饱胀彻底吃不下才放下碗,他也很奇道:“分明用了糖,价格为何会如此便宜?”瞬间看破了莫文远想要传递的消息。
……
大兴善寺地位超然,作为皇家寺院很受圣人看重,此代住持醉心佛法,对旁事一概不论,寺中有何成果又最先通知国家,简直是皇帝心中的理想法师。
在圣人喜食杏仁豆腐传遍高层后,他拖着年迈却并不佝偻的身子进宫递送文书,东西递上去后就折回寺庙,毫不留恋,非常佛系。
住持大师留下的文书很快上了圣人案头,并且得到了高度重视。那是一份经过严密调查,有大量事实基础以及数据构建而成的《长安糖类调查报告》,其中不仅调查了西市中天竺各国糖的价格,还附上了本年度长安最新糖价,并且还从糖的种类、颜色、适用范围等各方面进行了精细的对比,报告书最后没有给出结论,但写者之心昭昭如明月。
天竺的糖物美价廉,很是便宜,炼糖方式也比我们高级,正好剑南江东有大量的闲置甘蔗,要不我们嘿嘿嘿。
圣人看见此书,心下了然,沦陷在长安城中谁卖的糖相关品最便宜,又与大兴善寺有联系,自然是生而不凡,又乐于搞发明创造的莫文远了。
雄才大略的皇帝沉思一二,决定先不将莫小郎君找来,他这几年做的神奇事够多了,而且奇妙的都与吃食挂钩,大兴善寺拼命暗示他与神仙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未来必定是佛子。
妖怪当道,神仙隔岸观火,人间的帝王对此怀有敬畏之心,他想过莫文远即便是神仙转世,也不是文曲星之类能够辅佐帝王的星君,最多是个灶台娘娘。
与其让灶台娘娘做做官,不如让他多推动下食品发展,民以食为天。
再者,莫文远给出的调查报告实在是详细得不行,根本不存在需要询问当事人的细节,圣人将报告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找来心腹。
他要亲自探探天竺的糖价格几许,质量如何。
……
酒楼徒弟前往洛阳,带去了杏仁豆腐的新作法,又带回了李三娘的家书。
几月过后,洛阳的酒楼装修完毕,李三娘忙新产业忙得风风火火,洛阳的营业额实在是高,开门几月过后,生意依旧十分火爆,她在心中提及便是加上酒楼,店也不够了,她欲买下连排的院落,再开个门。又说她听闻长安的生意也很好,如果嫌店铺狭小,买房扩店也无妨。
莫文远将信件转交给莫小狗还有赵二娘,随他们定夺,术业有专攻,他对经营之道并不太了解,就不会主动插手。
莫小狗与赵二娘早就谈过此事,在杏仁豆腐与胶冻摆上台面后,店中的生意越来越好,尤其是酒楼,不在饭点都座无虚席,到了饭点更是有多人在楼外徘徊,他们的加座都延伸到街上了,二层的酒楼早就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客人。
莫文远听他们说了两嘴,大意就是在说买左边人家的院子还是右边人家的院子,新的酒楼要怎么建之类,他觉得无聊,就走了。
他到大兴善寺,准备到藏经阁找新书打发时间,不想却被慧远拦住。
“慧远师傅,有何事?”他拍自己脑袋道,“可是进口天竺沙糖的事情有眉目了?”他知寺内已经令之前撰写的《长安糖类报告》上达天听,他不敢敞帚自珍,将一切发现都事无巨细写入本中,后又听说圣人已经遣人调查此事。
慧远师傅道:“没那么快,兹事体大,调查需事事谨慎,今岁结束前怕是不会有定论。”
“哦,那找我是有何事?”
慧远师傅道:“俗讲的新本子我已撰写好了,也给主持过目,于下月初一,我寺将开俗讲,届时你定要来听。”他唏嘘道,“哎,若你技巧好些,能够得我真传,到时坐在台上讲的就不是我了。”
莫文远听后警铃大作,心中全是不好的预感,他小心翼翼道:“俗讲的内容是……”
“连续开两场俗讲,第一场是《莫小郎君智擒硕鼠精》,第二场是《莫小郎君渡化硕鼠》。”他还挺好心地解释,“我们用的并不是从净土寺传来的通用版本,那几个版本周围的小寺庙都说过了,你是本寺的俗家子弟,俗讲时用别家的本子未免显得我们太不上心。”
“放心罢,本子都是我们自编的。”
莫文远初听时便眼前一黑,等慧远师父说完更是两股站站几欲先走,他心道:放心什么,我一点都不放心!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便是他心中做过准备,知自己成为大兴善寺俗讲主角一事终究会发生,但等到尘埃落定这日,心中还是涌现出绝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