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又何妨
盛铎眼看着那图样在父亲的手下一点点勾勒出来,想起自己在在四岁那年的时候,有一次生了怪病,查不出具体的原因,只是总会莫名其妙地哭个不停,连太医都束手无措。
当时把盛冕和陆茉都给急坏了,最后请了个江湖郎中回来,给他喝了碗符水。盛铎的病莫名其妙地就好了。江湖郎中说这是小孩子通灵,被什么东西冲撞了,可以在床脚上刻上蝙蝠形状的花纹,意为“招福纳祥”,雕刻的人身份越贵重,越是有效。
于是父亲就亲手给他刻了四只小蝙蝠,那个时候盛知更小,盛冕可能是害怕了,又给他的床脚上也照样雕上了图案,一直到小时候的盛季和盛栎进府,盛家的这个习惯都保留了下来。
现在盛冕这样,是还把白亦陵当成个小孩子似的,想把小儿子所欠缺的,力所能及地给他补上。
眼看全家人都兴致勃勃的,盛铎笑着摇头,刚想说话时,忽然看见外面有个小厮探进头来,像是有事,又犹豫着不敢说。
他悄悄向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问道:“怎么了?”
这小厮名叫阿东,正是盛铎的人,他正在外面急的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见到主人出来仿佛看见了主心骨,连忙凑上去说道:“大公子,四公子不见了!”
小弟好不容易才被找回来,盛铎现在最怕的就是他出什么问题,阿东还没说对方具体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听见这句话,脑子里倒先是轰地一下,脸色瞬间就变了。
盛家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白亦陵,原本是为了远远地保护他。但一来是他们的目的是保护不是监视,到底也怕惹白亦陵不高兴,所以不能跟的太紧;二来要论当暗卫的本事,他们还比不上白亦陵自己,白亦陵那边从酒坊出去尾随说书的老头,没走多远,其他的护卫就发现人不见了。
一开始大家还没有特别担心,但是白亦陵没影之后,迟迟没有再次出现,更加没同北巡检司的其他人联系,又等了一阵,盛家的人见到北巡检司那边也在找他,顿时急了,这才跑过来跟盛铎回报。
就算是盛铎自己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不会慌乱成这样,实在是他乃至全家都经不起白亦陵再出一次什么事了。
他回头看看院子里,还是一片笑语融融,而面前的阿东正在眼巴巴地看着,等待自己拿主意。
盛铎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快速地说道:“给你我的牌子,去把护卫都调出来,上后门等着,别惊动娘和少奶奶,也别跟他们说是干什么去。消息千万不能走漏,知道吗?”
这些年来公主为了这个小儿子耗心竭力,好不容易高兴几天,阿东明白他是怕陆茉听说这件事受不了刺激,连连点头:“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
盛铎看着他转身走了,也匆匆回到院子,找个空将这事跟盛冕和盛知说了。
盛冕手下还有半只没刻完的小蝙蝠,他不多言语,其实想着小儿子马上就要回家,心情却是甚好,被盛铎叫住的时候脸上还尤待笑意,那点笑却在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之后消失不见。
盛冕匆匆起身,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说道:“咱们出去找——你娘不知道吧?”
盛铎道:“父亲放心。”
盛冕知道长子办事一向妥帖,闻言不再多说,略一点头,大步向着后门走去,盛知连忙跟在后面:“我也去!”
盛铎回身按住他的肩膀:“你留着,要不然咱们三个一起不见了,怎么说?”
盛知道:“我……可是我也急啊!”
盛铎将弟弟推回去,转身走了:“谁不急,忍着。”
盛知气的直跺脚,但也没有办法,盛铎说的是实情,全家上下就他最为能说会道,也只有他能稳得住陆茉和盛栎,也只能盼着白亦陵没出事,这些都不过是虚惊一场了。
盛冕和盛铎带着护卫,一路快马,正好赶上了与北巡检司的人汇合。
双方都很心急,见了面之后顾不得见礼,卢宏迎上来匆匆拱了拱手,把情况简要说了。
白亦陵不过是去酒坊坐一坐,寻找那个可能目击到了情况的客人,这事几乎是毫无危险性,大家一开始根本就没在意。结果常彦博在地牢那边查看谢樊尸体的时候,凑巧在死者的手中发现了一块破碎的布料,应该是他临死之前从凶手身上撤下来的。
这个线索让大家精神振奋,找了几条猎狗嗅闻布料上面的气息,又沿路搜寻。
因为气息本来就微弱,对方的路线又是一会上房,一会翻墙的,使得他们搜索的极为艰辛,结果找了好一阵子,有一条狗忽然又蹦又跳地撒起欢来。
常彦博累的坐在了身后一块大石头上,从马旁的袋子里拿了块肉干扔它,笑骂道:“咱们都快要烦死了,你倒是不知道发愁!”
那条狗却好像连肉干都不敢兴趣了,只是撒腿向前跑,跑了几步之后又迟迟疑疑地停下来,摇着尾巴向远处看。
常彦博看着地上的肉干,嘟哝道:“什么啊,早知道你要是不吃老子就吃了,浪费。”
“我知道了!”
卢宏顾不得吐槽他冲着一条狗自称老子的行为,忽然说道:“他在找六哥!”
常彦博一下子跳起来:“六哥不是在酒坊吗?”
卢宏道:“可能也发现了什么,追出来了。这条狗是原来六哥从外面捡的,特别认他,见到别人不会有这种反应。”
亲近的人都知道,白亦陵看着凶,其实特别喜欢在外面捡东西,比如无家可归的狗子,无家可归的老头,无家可归的狐狸等等……卢宏说的很有道理。
常彦博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累了,连忙站起来跟着他一起向前寻找。
第79章 父兄
想到白亦陵有可能一个人和胡蓬碰上, 大家都很担心。且不说胡蓬这个人性情古怪残暴,武功又特别高, 就是单想白亦陵的小时候跟着他生活过, 要克服这份心理上的恐惧也非常不容易了。
这头还没找到人, 那边盛家的父子就急匆匆赶到了, 双方汇合,一起向前搜,终于有几条狗远远地冲着一处山洞大叫了起来。
盛冕连里面到底有谁都顾不上细想了, 他一路过来的时候, 脸色比谁都镇定, 其实握着缰绳的手却一直在微微发抖, 见状连忙道:“过去。”
卢宏道:“国公且慢, 还是让我们先……”
他本来想说里面凶险, 让北巡检司的人先过去,但这话说的晚了, 在盛冕看见洞口的同时, 他已经一马当先, 冲了过去。
卢宏:“哎……算了不管了, 咱们也赶紧过去!”
众人纷纷匆忙地向着山洞口的方向赶过去, 还没等接近,里面就迅速窜出来一条人影, 迅捷无伦地在日光之下一闪, 眼看就要冲破人群, 突围而去。
他动作飞快, 几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大家根本连对方高矮胖瘦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但甭管是谁,抓住就对了。
盛铎大声道:“快围住他!”
他们人多,对方纵然是轻功卓绝,被众人从各个方向挡住,也就没能第一时间逃脱,就是这样一耽搁,大家已经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他长得很普通,高鼻深目,一副寻常的赫赫人样貌,身量也是中等,这样一个人走在街头,甚至不会让人多看一眼,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站在众人的面前,并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的时候,这幅简单的相貌当中,就透出一种格外阴森诡异的感觉来。
在场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唯有年轻时与他同朝为官的盛冕脸色沉沉,手向身后,握住了别在那里的剑柄,冷冷地说道:“胡蓬。”
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压下仇恨,心里却是一阵抽搐。
“哎呦,镇国公还记得我。”胡蓬笑了起来,吹了声口哨,冷不防纵身跃起,倒是抢先一步向着盛冕发动了攻击,“帮你养了几年儿子,是来道谢的吗?”
“无耻!”
盛冕眼中闪过沉痛和怒意,面色铁青,一剑横挥而出,与胡蓬掌心的匕首碰撞,劲风乍起,火花四溅。
他性格温和又不善言辞,这辈子也难有几次疾言厉色的时候,此时却是声色俱厉,一招过后,两人各退几步,盛冕再次猱身扑向胡蓬,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胡蓬侧身一闪,只是她之前在山洞中被陆屿用掌力震出来的那几块石头砸出了内伤,这动作却是慢了,胸前被划出了浅浅的口子。
胡蓬怪笑一声,说了句“不错”,盛冕目光凌厉,剑势如虹,向他腰间斩去,胡蓬用匕首架开,对方却是厉喝一声,腾空踢起,一脚正中他小腹。
小腹是人体身上最柔软的地方,这一下要是挨在别人的身上,恐怕怎么也要半天爬不起来,胡蓬唇角溢出些血丝,却是哈哈大笑,行动敏捷地就地一滚,站稳之后将匕首朝着盛冕扔了出去,转眼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拔出一柄长刀。
与此同时,随着刚才胡蓬的那声口哨,四处忽然窜出来一群野狼,冲进人群中撕咬。
狗和马都怕狼,一时间混乱起来,卢宏他们这次出来的目的原本就是抓捕胡蓬,都知道他可以操纵狼群,倒是早有准备,点燃了不少火把拿在手中挥动,用于驱散狼群。
正在这片混乱当中,山洞里面突然传来盛铎的叫声:“小弟!”
刚才他的位置距离山洞最近,胡蓬一出来就攻击盛冕,大家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就没想到洞中还能有别人待在里面没出来。
盛铎却在打斗声中隐约听见里面有什么噼里啪啦的碎响,进去一看,却发现洞穴的里面竟然已经塌了半边。
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隐隐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偏生周围噪音太大,怎么也听不清楚,要过去却又被石头挡住了,硬是把盛铎急出来一头冷汗。
这时也有几个随从在他身后跟着进来了,眼看这地方危险,都在喊着让大公子赶紧出来,盛铎并不理睬,生怕是白亦陵在里面,不顾碎石一意向里面闯,同时大声道:“小弟?小弟?”
胡蓬本来就有内伤,盛冕又是在极度的愤怒之下向他发动攻击,他身上接连受创,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听见盛铎的喊声,胡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盛冕一见他笑,脸色也瞬间变了,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连忙扔下他,向着山洞的方向冲了过去。
胡蓬提着嗓子,狂笑道:“哎,怎么不打了呢?别走啊!”
他身上被盛冕划出了很多道伤口,由于失血过多,全身上下一阵阵地发冷,后面的狼群也正在逐渐被剿灭,自己心里明白这回是绝对跑不了了,反倒丝毫不慌,手中银光快若闪电,向着盛冕划去,阻止他接近山洞。
他阴冷地笑着,声音里又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的兴奋:“我杀了这么多年人也够本。咱们一个死的没遗憾,一个活着却要承受丧子之痛……太有趣了,我们比比谁更开心,你说会不会很有意思!”
“你——混账!”
极度的愤怒之下,盛冕将所有的心疼痛恨都注入到了招式当中,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竟然对胡蓬的招式不闪不避,长剑直削而出,剑锋入肉,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轻响,生生削下了胡蓬的半条手臂,与此同时,胡蓬那一下也砍在了盛冕的肩头,鲜血涌出。
盛冕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摆脱他,一招中了之后,顾不得查看伤势,他将胡蓬一掌震开,随即飞奔向山洞。
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都腾开手冲了过去,想要救人,但这山洞内部极深,又是从内向外坍塌的,其实胡蓬出门的时候,白亦陵和陆屿已经被埋在里面了,中间有巨石挡路,他们根本就进不去。
脚下的地面传来轻微震动,头顶的岩石大块大块地下落,大家连站都站不稳,紧接着轰隆一声,山洞的外围也彻底塌了。
盛冕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施了定身术,他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碎石轰然落地,身边有人怒吼,有人摔倒,然而混乱当中,他耳边的巨响和惊呼突然间都听不到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安静无比。
在这种时候,盛冕只知道里面有他的儿子,自己要进去,要跟他在一起。
他错过了孩子的出生与成长,这一次,是生是死,他也一定不能缺席,他要陪着他的孩子!。
盛冕不知道自己被谁拖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将人甩开,拼命冲了过去,跪在还不停晃动的地面上,开始用手将地上的石头挖开。
盛铎反应过来,连忙冲到父亲身边,也疯狂地将石头扔开,大喊道:“快,一起挖,把人救出来!”
石块很大很深,堆在这里,大家一起挖了好半天都见不到后面,也不知道这些石头落下的时候,白亦陵有没有找到躲避的地方,会不会被砸伤……
盛冕忽然大声喊道:“陵儿!”
他拼命地将一块块石头扔开,又喊:“儿子,儿子!爹来了,你别害怕,爹过来救你了!”
他素来温润的嗓音嘶哑的失去了本声,似乎只要再叫得大声一点,白亦陵就会听到,就会回答他。
可是这样不停地喊着,却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逐渐泛上了一层哽咽,盛冕的眼睛通红,忽然一拳狠狠捶在了地面上,紧接着又开始狂挖石块。
正在这时,他身边的盛铎突然一下子跳起来,几乎是吼了起来:“小弟!”
盛冕这个时候满心里都是白亦陵,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直到长子喊了这声“小弟”之后,他才猛然惊觉,抬起头来。
白亦陵刚刚从后山绕出来,脸上还有几分茫然,盛铎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下摆上都是泥沙,他踏过地面上的碎石,冲到了白亦陵面前,一把拽过他,按住他双肩,将弟弟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白亦陵惊道:“大、大哥,你们……”
盛铎想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但嗓子里就像是哽了石头,刚才那股后怕劲没过去,双手还在微微地抖着,将白亦陵重重按进怀里,双手拍着他的肩背,连声道:“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盛铎的力道很大,好像要把幼弟揉进他的胸膛。陆屿本来在白亦陵怀里,差点被两兄弟的拥抱挤死,挣扎着跳下地来,拼命抖毛。
白亦陵就算是刚才不在这里,看见盛铎的反应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没有过来的时候就隐隐听见仿佛盛冕的声音在喊自己,还以为是错觉,看来不是。
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轻轻攥了一下,他不由向着盛冕看过去,却见对方的神情很平静,站在原地没有过来,正慢条斯理地将皱巴巴的袖子一点点抻的平整,若不细看,也注意不到他的手还在发抖。
袖子将染血的手指遮住,盛冕缓步走了过来,盛铎拥着弟弟回头,看见父亲站在身后便松开了手,将白亦陵推向他,后怕劲过去,喜悦就涌了上来:“爹你看,小弟没事!”
盛冕微笑着点头,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生怕一出口就语不成声,反倒让两个儿子不安。
他缓了缓,才像对着孩子一样,摸了摸白亦陵的头,温声道:“没伤着吧,脸上怎么了?”
白亦陵从未见过这样的盛冕,十分歉疚,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道:“没有受伤,这是不小心碰到的。抱歉,让你们挂心……”
一块帕子抹上他的面颊,盛冕仔仔细细地帮着白亦陵将脸擦干净,眼底流淌着怜惜和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