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果
说来也可笑,这欢喜院里,最出名的不是院里的名角们,反而是这个下肢已经不能行走的罪奴。这罪奴的来历人们已经记不清,只知道这罪奴怕是这条花街上,命最贱,也是最脏的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东西了。
“眼怎么也瞎了?”有人看了这罪奴一眼,就问旁人道。
这罪奴左眼上蒙着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脏布,细看之下,才能看出,这布是被血浸透了,结了块,沾了灰后,才成了这个样子。
“没想到他还不死,”有人看着这罪奴一脸的厌恶,“真不知道他为何还活着?”
半月之前,从不曾有贵人光临的欢喜院,迎来了几个一看就气度不凡的贵人。当时这罪奴正在伺侯一只獒犬,也是让无聊坐在大堂吃酒寻欢的人图一个乐子。没想到,为首的那个贵人,竟是径直走到了这罪奴的笼前。老板吓得忙就让人把那只獒犬拉走,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这贵人看了这罪奴好一会儿,突然就发了怒,毫无预料地就出手,将这罪奴的左眼给挖了出来。包括跟着这贵人来的人在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住了。都说不清是罪奴的那一声惨叫,还是这贵人被血染红的手,又或是这罪奴被血糊住了的脸让他们惊恐。
贵人行凶之后,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去。只他的一个随从迟走了一步,给了被吓傻的老板不少银两,吩咐给这罪奴治伤,不能让这罪奴就这么死了。
老板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对这个罪奴,他是心生了同情。这罪奴是官家派给他的,来的时候,就已经残了双脚,手也是残缺,身上的伤层层叠在一起,找不出一块好的地方来,只这张脸,倒是看着漂亮,比他这院里的倌儿们都要漂亮。这罪奴也听话,什么人都肯伺候,弄只畜牲给他,他也乖乖就范,给口吃的就吃,不给他也不要,没客人的时候,就缩在过道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挨打的时候,只有疼狠了,才哼一声,挨骂,就更是低头受着,老板从把这罪奴从官家地牢里领回来起,就没听这罪奴说过一句话。老板也想对这罪奴好一点,只是官家明面上的话就放在那里,这人是得罪了大官,过不得好日子。老板得罪不起大官,也怕官家,就只能收起自己的同情心,下死力折腾这个罪奴。
罪奴在地上躺了半个月,官家还为他送来了好药,只为了让他不死。
这天老板好心,要为这罪奴换药,就问了这罪奴一句,“你究竟得罪了谁?这人要让你活着受罪,连死都不让你死啊。”
这罪奴竟然第一次发了脾气,挥手打翻了老板手中的药碗。
老板被这罪奴的不知好歹弄恼了,当即就让人将这罪奴拖到了大街上。
“今天这人不要钱,谁要玩就玩,”老板站在大门口对围观的人说。
“这么脏的人,我们还怕得病呢!”有人大声说道。
哄笑声中,罪奴侧躺倦缩在雪地上,他没有试图去遮挡祼露在众人眼前的身体,他早已不知道什么是羞耻了。
“让阿丑来啊!”有人这时喊道。
众人都回头,人群外的墙根下,坐着一个全身溃烂,无人敢近身的乞丐,几日前来到花街乞活。这乞丐口不能言,众人都叫他阿丑。
“你过来,”老板冲被叫做阿丑的乞丐招手,一指雪地上的罪奴,说“这人就送你玩几天了!”
第156章 阿丑
阿丑坐着没动,他刚刚替前面的一家乐坊通了阴沟和茅房,得了几个铜板,正想着一会儿去买些什么来吃,对于老板的招呼阿丑是完全没兴趣。
“连阿丑也看不上你家这个脏人啊!”有围观的人又是起哄。
老板自讨了一个没趣,看了两个护院一眼。
“你是死人?”一个护院心领神会,抬腿就踢了地上的罪奴一脚。
罪奴挨了踢,呛咳了两声,想从雪地上跪爬起来,却是无力,挣了几下,就是动不了身。
“下边都烂了,”有人看到了罪奴的身下,嫌弃道。
“阿丑也烂啊,”旁边有人就应声道:“这两人不正好谁也别嫌弃谁?”
众人都哈哈大笑。阿丑只是一个乞丐,这个罪奴连人都算不上,人们对着这两个人,似乎人性中的劣根性就会抬头,这不是同类,所以没必要太在乎。
“让你装死!”护院连踢了罪奴几脚,竟是将这罪奴往阿丑那里踢了过去。
罪奴的嘴里又吐了血出来,还是不吭声,任两个护院当他是一只破麻袋一样在地上踢着。
雪地上留下了点点的血迹,人们有的哄笑,有的叫骂,有心肠软的,终于看不下去,转身离开。
“你看看你自己吧!”老板让两个护院停了下来,对罪奴说:“你死了连鬼都不肯跟你做邻居啊!千刀万剐都弄不干净,你还能算是个人吗?”
“这奴儿还是个人?”有人大声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几口口水吐在了罪奴的身上,罪奴也没反应。
“把他关狗笼吧,”老板对护院说:“现在也就我那几只狗还愿碰他了。”
罪奴木然地任护院揪着他的头发往欢喜院里拖,他的脸正对着那个叫阿丑的乞丐,罪奴眼神中有一丝哀求,但随即就又变得麻木。不知道为什么,护院拖着他走了几步后,又松开了他的头发不走了。
“阿丑你是要这个罪奴了?”
罪奴听到有人说话,他微微扭了一下头,看到了一双穿着草鞋的脚,前露着脚趾,后露着脚跟,还生着冻疮,流着黄水。
“你要要他,我就送你玩几天,”老板说。
阿丑冲老板点了一下头,他没有去拖着罪奴走,而是抱起了这罪奴。
“阿丑啊,”有在花街上混日子的小混混对阿丑说:“这人连狗都不如,你还真是不嫌脏!”
阿丑低着头,抱着罪奴的膀子有些吃力,脚也不是太灵便,在雪地上拖着走。罪奴闻到阿丑的身上有草药的味道,这味道让这个全身都溃烂,脸上更是烂得看不出原来长相的人,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至少要比罪奴身上的味道让人可以忍受。
“玩过几天要给我送回来啊,”老板在后面喊。
围观的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阿丑吃力地抱着罪奴走过了长长的花街,一直走到一条背街的深巷里。说是深巷,也不准确。这是两个相邻乐坊之间的夹道,两人并排都无法行走。阿丑在上都的安身之处,就在这深巷的尽头,一个不知是谁留下来的破屋,已经塌了一半,还有一半的茅草屋顶在土墙的支撑下,还能让人自欺地感觉能遮一时的风雨。
罪奴坐在了一堆稻草上,他只着了单衣,这屋子四处透风,只是他全身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愣愣地看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阿丑。
阿丑也看着这罪奴,他的嗓子也已经毒发溃烂,说不出话来,只用手对坐着的罪奴比划了几下。
罪奴看不懂阿丑的手势,但已经认命地开始脱自己身上挂着的衣服。
阿丑急忙冲罪奴摇着手,一边替罪奴把脱了一半的衣服拉好。
罪奴还剩下的一只眼睛无神地看着阿丑。
阿丑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抱了些枯树枝进来,生了一堆火。
罪奴坐在火堆旁,身上有了些暖意,但熟悉的疼痛感很快就袭上了全身,附骨之蛆一般,深入他的五脏六腑。
阿丑见罪奴蜷缩在稻草上,又冲罪奴比划了些什么,就又走了出去。
罪奴将身子缩成了一团,能这样躺着,已经是他能过上的最好的日子。如果能这样让他一直过到死的那一天就好了,他其实也活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就如这次这个老板说的这样,没有鬼愿意跟他做邻居,那他是不是可以去找一个连鬼都没有的地方待着?
阿丑带着两个馒头回来的时候,花街已经华灯初上,左右两边的乐坊里的歌舞乐声已经此起彼伏地响起。那堆用枯树枝烧起的火已经熄灭,罪奴的身体蜷缩着,如同一个在母亲腹中的胎儿。阿丑放下手中的镘头,出去将屋外最后一点枯树枝抱了进来,破屋里升起火,才有了一点热乎气。
罪奴被阿丑推醒,睁眼就看见了阿丑递到自己面前的烤镘头,他不敢相信地抬头看阿丑,这是给他吃的?
阿丑将镘头塞进了罪奴的手中,火堆上的架子上,还吊着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炖着阿丑捡来的一些鸡鸭碎骨。阿丑用根树枝在瓦罐里搅了搅,还是有一股肉香味从瓦罐里飘了出来。
罪奴张嘴想咬镘头,可是咬不动。
阿丑烧滚了汤,倒了一点在瓦罐盖里子,把罪奴手上的镘头拿过来,蘸在汤里蘸软了,喂给罪奴吃。夜深之后,枯树枝烧完了,两个人钻在了那堆年代足够久远,已经有了霉味的稻草里。不知不觉中,寒冷逼得两个人不得不抱在一起,借彼此的体温取暖。
罪奴就这样在阿丑这里待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但彼此有了默契。阿丑出去找食,罪奴走不了路,就爬着从破屋里出来,去到处捡些可以生火的东西。阿丑知道罪奴怕冷,会将砖块在火里烤热了,用破布包起来,让罪奴抱着取暖。罪奴也会给阿奴上药,阿丑随身带着些草药,可以放缓他身上溃烂的速度。罪奴是没觉着这药有用,但看阿丑涂了药后,身上老是流着的烂黄水,就会消停一会儿,所以每天给阿丑上药的事就被罪奴放到了心上。
罪奴和阿丑就这样一直过了十日,他们都担心欢喜院的老板会找来,可老板一直没有来。他们住着的破屋,却在一次雪后彻底塌了。
第157章 阿丑之死
阿丑带着罪奴去了花街乞丐们的聚积地。罪奴也是在上都长大的,却从来不知道花街上还有一座香粉桥,香粉桥下的四个桥洞竟然还可以住人。
阿丑到了香粉桥洞后,就开始发病,上了草药也不管用,从疮口里流出的水也不再是黄色,而成了褐色。
罪奴终于是着了急,已经几年没开口说过话的人,这一回是开口说话了,“你得去看大夫,”他说出的话,乞丐们都没听懂,罪奴只得一字一句地连说了几遍。
罪奴说话的腔调已经不太正常,众乞丐没听懂,阿丑却是听懂了。他指了指自己,又冲罪奴摇了摇手。
“阿丑啊,”有个老乞丐看阿丑这样了,还让罪奴不要急,就说道:“你是要回宣州去的,这样你还有命回去吗?”
罪奴给这老乞丐磕头。
“阿丑这样神仙也难治啊,”老乞丐对罪奴道:“别说我们身上没钱,就是我们有钱请大夫,也没大夫能治啊。”
乞丐们都是爱莫能助,这罪奴他们这些在花街讨食的人也都知道,是个连畜牲都能近身的人,阿丑带上这样的人,就是没事找事干。可是如今阿丑眼看着不行了,这罪奴对阿丑也算尽心,乞丐们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罪奴一直都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人,但这次对着阿丑,他却又有了渴求,他希望阿丑的病能好。这个桥洞里全是乞丐,但也没人愿意靠近他,只有在阿丑的身边,罪奴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人。
阿丑没法再出去讨食,两个人就只能靠身边的乞丐们分一点吃食。罪奴饿惯的人,什么都紧着阿丑先吃,骗阿丑说自己吃过了。乞丐们也都帮着骗,他们跟阿丑是更亲近的,这罪奴的肚子饱不饱,他们不想管。
白天乞丐们都出去寻食了,只有罪奴陪着阿丑待在寒风飕飕的桥洞里。
“阿丑,”罪奴连替阿丑涂着已经没有太大用处的草药,一边用怪异的腔调对阿丑道:“你从哪里来,以前就叫阿丑吗?”
阿丑用手指沾了一点火堆旁的木灰,在地上认真地画了几笔,然后让罪奴看。
罪奴剩下的那只眼,看东西也不清楚了,冲阿丑摇了摇头。
阿丑就又画,这次画得比方才大了许多。
“包子,”罪奴这回看清了,脸上难得有了笑容,“二十九个肉包子?阿丑你想跟我说什么?你会写字,那就写给我看啊。”
阿丑指着二十九那三个字,又冲罪奴摇手。
罪奴说:“这三个字不对吗?”罪奴几乎将头凑到了地上,“是二十九啊。”
阿丑与罪奴比划了半天,这两人如今过日子是有了默契,可在这事上阿丑没办法让罪奴知道他画这画的意思。
“肉包子,”罪奴最后问道:“阿丑是想吃肉包子了?”
阿丑忙摇头,他们现在连饭都不饱,还吃什么肉包子?手又指指罪奴。
“我不吃肉,”罪奴说。
阿丑在桥洞里睡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人又有了精神,这让罪奴和乞丐们都很高兴,都以为阿丑这一关算是熬过去了。阿丑用布把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包了起来,然后在这天晚上背着皮包骨的罪奴出了桥洞。
罪奴不知道阿丑要带自己去哪里,他害怕阿丑会把他送回欢喜院去,小声求阿丑道:“阿丑,你再迟些日子送我回去吧。”
阿丑回头看一眼罪奴,摇一下头。
罪奴便沉默了,过了几天好日子,他就忘了自己只是个求死不得的罪人了。阿丑对他已经够好,他还要缠着自己还病着的阿丑吗?他果然不是一个好人!
阿丑一路将罪奴背出了花街,路过他们身边的人,纷纷掩鼻躲避,生怕沾上这两个鸠衣百结,浑身恶臭的叫花子一点边。
“阿丑,”罪奴急问阿丑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阿丑指了指前方。
“我,走,走不了的,阿,阿丑,”罪奴着急害怕,说话不光是让人听不大懂,还加上了结巴。
阿丑回头用额头蹭一下罪奴的脸,转过头去,还是背着罪奴往前走。
“阿丑,”罪奴的声音里带上了哭音,“我走不了的,你,你一个,一个人走吧。”
上都夜晚的街道,除了花街,都是入夜之后的一派宁静。
“放我下来吧,”罪奴抬头看看头顶上飘落的雪花,轻轻拍了拍阿丑的肩膀。
“滚开!”一个人骑着快马从两人身边跑过,大声呼喝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