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羽翼
石毅第一次学会什么叫后悔,第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梦到一个人的脸,那个人流着眼泪,和他妈妈一起跪在石磊面前。石毅想跑过去扶起他们,将爸爸叹着气收下的钱抢过来还给他们。是他自己的错,他不应该拿着刀玩的,刀很危险。他不应该欺负安承泽让他讨厌自己的,他错了。
石毅已经知道错,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错居然会影响自己一生,影响自己的前程。
很意外地,没几天他又见到爸爸,这一次爸爸带着他去了京市,那么大的城市,都是高楼,楼梯还都会自己动,只要站着就可以到顶层,一点都不费力,真好玩。爸爸带着他去看医生,医生瞧瞧自己脸上的伤疤,摇摇头,爸爸摸摸石毅的头,表情很难过。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跑了全国各地,石毅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脸,问题很大。
他想要当军人,他一定能当军人。可是这个伤疤,会让他最开始那道体检就没有机会。
爸爸带他转了学,没有继续在建省上学,他跑到京市,大伯二伯住的地方,学校里的学生成绩都非常好,可是都会笑话他脸上的疤。他们甚至离他远远的,石毅听见他们聚在一起说自己,身上都有乡下人的味儿,脸怎么那么丑,一定是经常打架的。
他们不会和他打架,却会恶意地嘲笑他。只要他想动手,他们就会告诉老师,石毅打人。
后来上了初中,同学们私下传石毅杀过人,坐过牢,不知道他们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什么都能猜。没有人接近他,大家都嘲笑他,石毅也不去和那些人接触,渐渐地他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是恶意的微笑。
他进入叛逆期,开始仇恨这世界上所有人,他甚至有时候会怨恨安承泽,是他害自己变成这样的。然而往往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石毅就又会愧疚起来,安承泽那天下跪时的泪水和临走前的表情,石毅永远不会忘。所以不再打架,也不拉帮结伙,更不去欺负同学。就算有人当面骂他,石毅也只是攥着拳头强忍,他不想再看到安承泽的泪水。
那之后的小学和初中就是一场睡不醒的恶梦,石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只知道他成绩一直很差,在学校里也没朋友,和曾经的兄弟也远了不少。中考成绩相当糟糕,还留了级,第二年是大伯帮忙,他才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在那里再一次遇到了安承泽。
和小学时不同,石毅留着怪异长长的头发,挡住半边脸,又低沉又阴霾,同学很少接近他,也没人见到他脸上的疤。他一直低调地在学校里消磨时光,有一天却在校园里看见安承泽。他还像小时候那么好看,长高了不少,那么耀眼明亮,笑得也那么好看。石毅远远地瞧着,突然心很难受很难受,他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做到,只能看着安承泽一脸灿烂笑容和一个漂亮女孩子走在一起,帮着女孩子拎包,逗女孩子笑。那个女孩子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安承泽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突然红了,这是石毅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回到家中,爸爸来京市看他了。他问石毅,还想当军人吗?
石毅说,想。
石磊问,很苦很苦,而且因为脸上的疤痕还有可能被开除,这样也要去吗?
石毅说,要。
于是十七岁的他被石毅送到一个秘密的基地,训练一年身体素质和枪械知识考核过关后,其他同学或走或留,只有他被送到京市附近驻军那里训练,因为他脸上那道伤疤,需要品行考核。
石毅几乎已经习惯这道疤痕带来的歧视,事实上在基地训练中,优异的成绩让他重新找回自信,终于又振作起来。在基地内训练的人都是有血性的人,他们不在乎自己脸上的疤,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着更加丰富多彩的过去。基地的教官也不在乎,一道疤痕算什么,他们的手哪个没沾满鲜血。
临走前大家都拍着他肩膀说,品行一定会合格,他们等他归队。
重拾信心的石毅轻松愉快地参加新兵训练,而后一次休息去厕所时,又一次遇到了安承泽。
狼狈不堪的安承泽。
70石毅(二)
石毅的动作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一把抱住安承泽,抱住人后他才发现,安承泽瘦了,瘦得很严重。不仅仅是是受,现在的他十分狼狈,全身被汗浸湿,瞳孔散大,四肢抽搐,眼泪鼻涕一直流出来,十分难看。好在厕所里有廉价的卫生纸,石毅胡乱撕扯一段下来给安承泽擦脸。而此刻安承泽已经感觉不到身边的人是谁了,他的手紧紧抓着石毅的胳膊,指甲扣进他的皮肉中,这根本不是他这么瘦的人应该有的力气。石毅经过这一年多的特殊训练,很清楚安承泽现在这是戒断反应的明显特征,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学校里看着女孩子幸福地笑着的大男孩,短短时间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安承泽在戒断反应的折磨下已经饥不择食,抓着石毅流着眼泪要药,石毅没搭理他,只是用力抱着他,不让他胡乱挣扎。后来安承泽开始拼命踢打,还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这种小伤对石毅来说算不得什么,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用力困住他。
渐渐地安承泽全身脱力,软在他怀中大口喘气,石毅知道他不能再继续训练了,便直接跟队长打了声招呼将人带回到自己的宿舍。他的身份特殊,虽然和安承泽一样入伍,自由度却相当高。安承泽已经昏厥过去,静静地躺着,石毅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他。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腕,脸颊凹陷下去。
安承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又为什么有人将他送到这里?石毅带着这样的疑问将人送回宿舍,他知道安承泽并不想见到自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然而不想面对,也是要面对的。安承泽应该是在家中已经戒过毒,戒断反应发作得并不频繁,但这不代表不会再发作了。石毅的目光不得不时刻放在他身上,生怕他出什么纰漏。回来当兵只怕已经是走投无路,如果再被赶出去,那未来就更不知道要怎么走。
本来是防止他发病才关注着的,却意外发现安承泽经常被惩罚,不是内务不好,就是换岗时出错。训练倒没听说有什么不听话的,可是生活上总有问题。部队里老兵打新兵是个弊病,就连石磊都不例外,每次都是双层皮带抽石毅,安承泽也经常受这样的罪。他脾气还倔强,挨打后不知道好言好语地道歉,再买两条烟打点一下关系。他不懂,日子愈发艰苦。
石毅回忆起安承泽那瘦的不堪一握的细腰和手腕,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从小成绩那么好又听话又自律的安承泽,怎么可能频频出错呢?他暗中调查,发现有个同寝室的新兵一直在暗中使坏,安承泽已经拼命做到最好了,可总有人不想他过得好。
同队长说了声,石毅便和那名使坏的家伙换了房间,安承泽看到他时表情很意外,随后将头拧到一边不去看他,石毅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搬到安承泽上铺。
不管安承泽是不是还生他的气,石毅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个惨白着脸跪下的孩子,这是他欠他的。至少在部队两年间,他要好好保护他。
又一次戒断反应发作前,石毅将人拖回到宿舍,安承泽在石毅怀中不断发抖,哭得一塌糊涂,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来。之前安承泽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石毅,只会哀求他给自己药,现在清楚对方的身份,理智控制下不会说出口的话也说了出来。
背井离乡去京市,遇到亲生父亲,原以为亲切的大哥却包含祸心,直到自己离不开摇头丸后,才发现自己被害得那么惨。安承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抓住石毅说:“都是你害我变成今天这样的,都是你!想补偿就给我药,给我!”
石毅用力搂住他,话语沉重又心痛:“我害得你,所以更不能给。”
再一次熬过后,安承泽没有像上次那样晕倒,他只是无力地躺在床上,虚弱喘气,手指都动不了一下。他看着石毅默默洗过毛巾将他的脸擦干净,给他脱衣服脱鞋,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大手温柔地揉揉他的头,低声说:“睡吧。”
安承泽抿了抿发白的唇,翻过身背对石毅。许久没动静石毅以为他睡着了,正在被他掖被角,却听到闷闷的声音:“刚才对不起。”
石毅的心像是被和煦的春风扫过般,软得一塌糊涂。他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其他同学将安承泽的笔记本撕碎丢在垃圾桶里,安承泽以为是他做的,很愤怒地冲到他面前吵了一架。石毅不是会替别人背黑锅的性格,他把那个人揪出来,跟安承泽当面对峙,安承泽的白脸一下子红透了。他低下头,咬咬唇,闷闷地说:“对不起。”
耳朵都变成粉色的了,石毅当时真是特别想捏捏他的耳朵,耳垂饱满莹润,像他这种小耳朵真是很羡慕呢。
现在也是一样,粉色的肉耳朵,石毅凝视着那只耳朵许久,终于忍不住碰了一下。见安承泽没反应,知道他道歉太虚弱睡着了,便又放肆地捏几下,将那触感牢牢记在心中。
他和安承泽关系变得缓和一些,虽然还是不远不近不生不熟的,但安承泽见面知道对他点一下头,也能说上几句话。
服役一年后,安承泽的戒断反应已经很久没犯过了,但是遇到痛苦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要吸毒,石毅一直看着他,心里明白。有时候半夜里安承泽会从床上偷偷爬起来,跑到浴室里一边冲冷水一边用头撞墙。他自残一般地伤害着自己,最后捂着脸无力地蹲在墙角,任由冷水将自己的身体淋个透凉。
这样的夜晚不止一次,石毅每次都看在眼中,痛在心里。终于一次在浴室中见安承泽神色恍惚地看着窗子不知在想什么时,石毅再也忍不住,冲进去一把抱住安承泽,与他一起被冷水浇着。
其实在一年的锻炼下,安承泽的身材已经变得很好,水流过紧实的肌肉,劲瘦的腰,结实有弹性的臀部,修长的腿。石毅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他暗中庆幸现在冷水临头,能够浇熄自己不应该有的火热念头。
“我控制不住,”安承泽十分脆弱,他抓着石毅被浇湿的背心痛苦地说,“我以为自己能够挺过去,可挺过去之后,是更挺不过去的瘾。我可以白天不去想,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梦。梦里那么快活我却永远像噩梦一样惊醒,难道我以后一直会变成这样的人吗?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我发作时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为了一颗药丸可以伤害最亲近的人,可以毫不顾忌疯狂地去刺痛别人,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我,太……太恶心了!”
他不是忍不住,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石毅在训练中有心理学这门课,才慢慢了解到安承泽是个自尊心超强并且极端洁癖的人。就因为他这样的性格,自己以前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他变成好朋友,所有做法都只让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厌恶所有肮脏的东西,而现在他自己变成心中厌恶的那种“肮脏”,他无法接受。
要怎么帮他,要怎么样才能帮他?石毅无措之间,只能自污地摸着脸上的伤疤说:“我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至少你的脏,不像我这样一目了然。”
安承泽吃惊地抬头,像是第一次那么用力那么仔细地看着石毅脸上的伤疤,用手指一点点描绘着,冰冷的指尖在石毅脸上移动,那透着凉意的触感却让人心头火热。
“对、对不起……”安承泽摇摇头,“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对不起。”
“我的错,”石毅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该欺负你,拿刀吓唬你的。我告诉自己,那时年纪太小,人怎么会不犯错呢,你也是一样,错的是过去,提醒自己以后不犯就好。”
安承泽将手从石毅掌中用力抽出来,又摸摸他的伤疤,渐渐平静下来,攥紧拳头说:“我不会让这个错,再影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