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言千笑
他是现实的人,从来都对回首往事嗤之以鼻。然而时至今日,不愿忆起的旧事却像冤死阴魂一般,缭绕不散。缭绕就缭绕吧,他可以不看、不听、不想。
他的作风从来不包括优柔寡断。即使面对再强悍的敌人,也不皱一下眉头,反而愈发激起血性。
是的,历练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即便是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惨死,他也已经过来了,他还能有什么弱点?还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痛心?
对那一段无益于任何人任何事的记忆,他怎可能想要保留!
那个身为青阳宫下仆却流着司徒氏血液的少年,他怎可能想要记住!
他应该已经是毫无弱点的人了。
可为什么?
握紧了掌中的竹笛,心绪出现了一丝裂隙。
为什么,唯独对这一竿苍黄的竹笛,却始终无法狠心折断。为什么至今每一次决绝地扔去后,却又苦心地寻了回来。
为什么……
越是在这样的冬日,就越会想起那个于雪中开怀而乐的少年,鼻间也隐然闻到常于暖阁啜饮的花雕佳酿。想起松林间一曲凄婉哀怨的笛音,想起自己在那时用这同一竿笛子与他相和。
为什么?他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
该做的已经做了,费尽心力地寻找,甚至回归了朝堂,只为恳求父皇以朝廷之力去寻找一人。可是最终毫无结果。那少年大概已与他生死两隔,再无机会相见,回想又有何益处!
身为一个上位者,犹豫和懦弱是足以致命的缺陷。将全心都付给一个人,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毕竟,身为青阳宫宫主、东齐七皇子,他要担负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早些放开对任何人都好。
可为什么?
为什么放不开……
那段关乎风花雪月的旧事,有什么可值得回想?
不过一个在生命中匆匆路过的下仆,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可是这段记忆,却像一个空洞虚无的敌人……如此强大,如此坚决,无时无刻不在与他的理智与安宁为敌。
强撑着,挣扎着,不去回味,不去细思。
是的,他是一个上位者,天生要站在别人上面的天之骄子。是的!他如今还没败下阵来。
可是……已经渐渐力不从心。
从来没有哪个敌人像记忆这样让他感到恐惧。
那深不见底的渊罅,就像毒蛇吐着鲜艳的红信。倦怠的心绪,就像陈年的酒浆……越经过久远的年代,越焕发出诱人坠入的致命之香。
已经渐渐没有力气挣扎,已经有些犹豫踟蹰。
想要坠入记忆的深渊,再不殚精竭虑地逃避;却怕一旦承认此役的失败,就会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悔;怕会痛得疯狂,生不如死。
多可笑,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他,这三年多来尝尽了忧虑焦心的滋味。
多可悲,从不知期望为何物的他,如今也诚心地希望着,在这场与回忆之间的战争中,永远不要败下阵来……否则,定会败得粉身碎骨。
第50章 友
看着此间主人在客套奉茶之后似乎有些沉思的迹象,压下了随之而起的复杂情绪,郑枰钧和缓地启唇问道:“对于鄙庄半月前的提议,不知七皇子考虑得如何?”
他目下是群竹山庄对外的主管人,半月前就以群竹山庄庄主的名义向东齐七皇子发出了拜帖,其上也言明了欲以情报与东齐军方合作,以期在大战中削弱司徒一族在南楚的势力。
明面上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却是因山庄自有行动安排,只怕东齐军不知就里地坏了好事,因此才要以“情报”求取“合作”。
刘辰赓心神一顿,抽回了些许缥缈的思绪,顷刻间又恢复了风神故我的七皇子,飒爽一笑道:“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本人只是想知道,贵庄何非要与司徒氏为敌?又为何偏偏要与东齐商讨此事?”
“鄙庄的宗旨,想必七皇子是不甚了解的了。”
“你是说,‘有利则图,无利则驱’?”
“看来七皇子对鄙庄还是有一定研究的,正是如此。”他挂着应酬官场的浅笑,依然不改经年不变的矜持和文秀,令人一见顿生可信可欺之感,却不知他内里那七拐八弯的算计,往往不知就里地便着了道尚不自知。
“哦?”
“鄙庄虽说建立时日尚浅,可如今也算是有些名号,其实靠的就是那句‘有利则图,无利则驱’。司徒氏虽然于我们并无深仇大恨,但联合南楚官方限制鄙庄的生意,阻鄙庄财路甚多,实在是令鄙庄忍无可忍。”
刘辰赓举杯略饮了一口,便看着对方等待后话。
郑枰钧向身后一名从人打了个手势道:“枰钧也知此次突然造访,实在难以取信于七皇子,故此略送上薄礼。”
他身后一名庄丁便上前一步,将手中一个木盒放到郑枰钧身旁几上。
刘辰庚一声示意,旁边随侍的一名青衣侍从便上前取了来,在他面前打开。只一眼,就看见其中盛着个人头,盒子中并无腥臭气味,显然是用石灰封好了伤口,又用防腐药物熏制过了的。便讶道:“‘白羽银箭’司徒健?”
“正是此子。鄙上言道,既然要与贵皇子合作,自然要聊表敬意,至于什么敬意,就由枰钧自作主张了。这个司徒健虽说辈分不高,却是毒君司徒威霸一手调教出来的左右手。想必凭七皇子的能耐也定能得知,‘金焰毒龙丹’的秘制方法,除了司徒威霸知道外,便只传给了司徒健。”
郑枰钧口中虽如此言道,心中却暗笑。
其实他早在进入毅州军营前,已与好友颜承旧见面。对方是得到他受到某个淫贼的青睐的消息而前来助拳的。可甫一见面,对方却远远丢来这颗人头,还邪笑着说要随他一同进毅州军营,司徒健的人头就算见面礼。
他不禁要佩服好友堪称诡异的忍耐力。圆圆一颗人头,只蘸了点石灰堵了血口,就这么系在腰间日夜兼程地找到自己。这颗冤大头死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若非好友脚程快,兼且天气寒冷,否则定然气味难闻。
郑枰钧短短瞬间便已自无奈的思绪中重回现实,正听见刘辰庚凝重地道:“既是如此……”
于是笑道:“无妨,枰钧也是细思过了的。此番举动虽是打草惊蛇,却也足以警告南楚,他们欲在战场上使用毒焰已为人所知。以后对方虽会知道我们得到了他们内部的机密,却也足以让他们提心吊胆,至少在以金焰毒龙丹为制敌武器时,也要自行限制时间地点,以求一发必中——故此只需观察天时地利,就足以知道对方何时使用,再做防范了。”
刘辰庚展颜道:“贵庄主真是神通广大,竟能招揽公子这样的人物为左右。”眼中却露出一线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