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妾在山阳
回到天堑峰,裴景下意识往无涯阁的方向望了一眼,唇角的笑意也慢慢散了。
楚君誉现在在干什么呢?一个人养伤,或者一个人静坐。看云深处,积雪长风。
他经常有一种,楚君誉把自己隔绝世外、特别孤独的感觉。这种想法,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后,更加清晰。一点一点去回忆曾经的相处——当初迎晖峰浅色眼眸的少年好像也一直这样,不冷不热、沉默寡言。
没有朋友,从不主动去接触谁,甚至自始至终,说话的人只有他。
孤僻冷漠,但不让人觉得心疼或者可怜。楚君誉有一种自深渊中来的气质,哪怕现在,裴景也并不认为他需要人陪伴。
——可他不需要人陪,不代表他就要退让啊。
*
就像裴景在峰回路转地,遥望云深处。
冷风盘踞的无涯阁,楚君誉站在窗前,沉默望着前方。
指尖血染的纸张化为青蓝色的灰烬,随风,消散在薄雾中。
他算着日子,也快了——千面女,书阎,下一个,就在云霄内。
天道身为规则,对世间万物的掌控却都有度。上一世他破碎虚空、颠倒日月,她让时光溯流已经是耗尽灵力——为了守护季无忧得道,最后只能分化神魂,散落人间,成就了所谓审判者。
赐予那些在极度的怨与恨中死去的人翻山倒海的力量,让他们获得永生,从血色深渊里挣扎出,成为决定他人命运的人。她是想告诉他什么呢,又是想证明什么。
“他们都曾是你。”缸里面那方漆黑的世界,纯白光影里,女人的声音飘渺而悲悯。“他们体会过你的所有绝望,所以,最有资格来审判你。”
窗外枝头的雪白色的花蕊颤颤,一副娇怜楚楚之态。空中被销毁的来自天郾城的信如蝴蝶,冉冉在他周身。
“谁有资格审判我呢?”
楚君誉伸出手,黑袖稍落,手腕如夜色里蜿蜒出的玉色的河,血眸深沉诡谲近妖,声音散漫:“留下分神在人间,你就那么自信?”
“待我一个一个铲除之后。季无忧,又能活多久。”
他唇角带笑,语气却若冰霜。
骤然地一股杀意和冷气把从远处叼着花果回来的小黄鸟吓了一跳,翅膀一抖,东西就哗啦啦往下掉。
它眼一瞪,叽叽叫着飞下去,穿探花丛,羽毛上沾了一堆叶子花瓣,才把果子重新找回来。
果子鲜翠欲滴,小黄鸟飞向云亭间的天涯阁,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窗边的楚君誉。
扑腾翅膀,往上,站在窗框上,献宝似的双翅捧果,到楚君誉眼前。圆而大的眼睛全是得意和对赞美的渴望。
楚君誉低头,垂下的眼帘遮盖住了所有情绪。
小黄鸟:“叽叽叽。”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乖巧等夸。
楚君誉挑眉,说:“你在裴御之身边那么多年,就只学会邀功?”
小黄鸟:“?”
楚君誉轻声:“他还是太惯着你。”
他甚至不愿意用手去碰一下鸟的头,看着这只鸟就想起它的主人。
那个他很了解,但太久没接触,忘却模样,于是一直让他意外的人。
“张嘴,我喂你,特别甜。”云岚城的街道上,嬉笑着把甜到腻牙的糖往他嘴边塞的少年。恶鬼环伺的深林里,一环一环逗着人,最后还要贱兮兮说一句,“你们长得丑的就不能勇敢一点吗。”暮雨纷纷,抱着块木牌,跳上擂台,“今日在此,但求一败。你们看我帅就完事了。”
贪玩年少狂妄自信,这是裴御之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却深藏深处。灵魂沉入深渊,鲜血滚过淤泥,记忆停止在漫天风雪——可少年的自己,再见时,依旧干净明亮,照他一身的血污。
稍有出神。
楚君誉视线下落,许久,低声说了一句:“或许,我还是太惯着他。”
*
主殿内,在镜台前,裴景取出了那个小瓶子。
这里有早已飞升的先祖留下的阵法,任这破鸟之魂再厉害,也不敢造次。他拔开瓶塞,瞬间一声凄厉愤怒的吼叫,响彻大殿。
青鸟化形,形容狰狞,在它极恨要咬死裴景之时,一道静静的视线似乎穿透宿命,把神志剥离,给它无尽的哀伤。
它就半停在空中,青色瞳孔稍低,对上一只没长开的圆圆的小红鸟,漆黑剔透的眼珠子。
一只看起来用点力就能掐死的幼鸟。在某一刻,让它甘心俯首称臣。
小红鸟觉得自己应该做出深沉威严的样子,所以把翅膀都放正了,贴着身体,小爪子也站得笔直。
殊不知,这样只显得越发憨。像是在卖萌。
不过反正它不靠外表展现威严。
青鸟之魂明显只是原身的一线神识,在凤凰神威之下,再次发出一声吼叫,悲恸荒凉,身上的愤怒没了,气息却也一点一点弱下来。幻影消失,而后聚集,一阵耀眼的青光过后,从空中然然落下的,是一片羽毛。
是那种极深的青黛之色,极尽华丽。
凤矜伸出手,那片青羽落在了他掌心,年轻的凤帝表情莫测。
陈虚挑眉,没想到这事居然真的牵扯到了千万里之远的凤族,他道:“应该就是你族中人。它在我云霄附近杀人无数,我们此行邀你过来,就是为了它。”裴景则是用手点了点小红鸟:“你认得它?”凤族小神兽和他主人一样傲娇,仰起头哼了声,不理。现在知道它的作用了?
而比起另三者的满不在乎,凤矜开口,语气多了一分深沉:“是我族中人。”
“嗯?”
凤矜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三百年前,西昆仑被灭族的青鸟一族,唯一血脉会流落到此。”
裴景一愣:“青鸟一族?”
还有西昆仑?那不是神话传说里西王母住的地方吗?
凤矜将这片羽毛小心地重新放入瓶子里,道:“青鸟族祖先,是孔雀后人。”
“凤育九雏,金凤,彩凤,火凤,雪凰,蓝凰,孔雀,鲲鹏,雷鸟,大风。九子之中以孔雀最美,最得凤凰喜爱。华丽夺目,霞光漫溢。古籍里记载,佛曾与之交往,不得,乃怒,约之大战于昆仑山下。孔雀性情凶猛,鲸吞佛,佛艰难破其背而出,欲杀之。为众人劝阻,杀之恐凤凰怒,才作罢。”
“但这之后,孔雀一族便世代在昆仑山下。青鸟是孔雀之子,西昆仑原主西王母对青鸟先祖有恩,青鸟一族于是奉她为主,居住西昆仑。”
虽然凤矜说的很沉痛。
但裴景还是从前因后果里得出了结论。
“所以这是你孙子,按辈分要喊你做爷爷。”
凤矜:“……”
他握着瓶子,愤怒抬头,吼:“你闭嘴听我说完!”
因为后面会扯到青鸟一族灭族之事,特别沉重,于是裴景也正了脸色。
凤矜道:“凤凰也罢,西王母也罢,都是上古时期的事。之后修真界天梯崩塌,灵力衰竭,飞升难如登天,成神更是空话。西王母也学我凤族先祖,开始世代轮回新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去过西昆仑。”
说到这,凤矜皱了下眉,陷入思索:“那一代的西王母,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竟然是一个灵力毫无的女孩。一百岁了,模样还是七八岁的样子,怎么也长不高。而且不爱说话,青鸟族长告诉我,她好像是个哑巴。”
“说来也可笑。壁画中的西王母,手指引春,衣裙飘飘,雍容华贵。现实轮回后的本体,竟然是个干瘦丑陋,胆怯又怕人的女孩。”
“青鸟一族顾及当初恩情,心疼之余,寻遍人间的奇珍异宝,为她调理灵根。悉心照顾,但是毫无收获。那个女孩像是被下了诅咒,早早死了,不久,重新轮回的西王母诞生莲台上。”
凤矜沉声说:“又是一个毫无灵根的女孩。”
裴景皱起了眉。
凤矜道:“青鸟族族长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这个新生的西王母性情比之前都要古怪,甚至,有入魔的征兆。最让人恐惧的是,侍候她的婢女从她枕头之下,发现了鸟的骨头。”
陈虚拔高声音:“鸟的骨头?!”
凤矜点头,道:“对。而那时刚好,青鸟一族,有不少人神秘失踪。”
裴景静静说:“看来,她是真的入魔了。”
凤矜:“三百年前我方年幼,族中长老将事情告诉我,却也不让我处理。可约莫一个月后,我就听到了青鸟一族被灭族的消息,西昆仑上草木枯折、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孔雀族长大怒大悲,一一对应,发现死去的尸体里少了两人。一个是西王母,一个是当时的青鸟族少族主,若我没记错,她名叫……青迎。”
青迎。一个美好又温柔的少女的名字。
凤矜又陷入了思绪里:“我见过她几次,比起青鸟族以往的少族主,她显得过于软弱。有传承的实力但迟迟不能觉醒,身为一族之主,胆怯的像个人间小女孩。族内很多人都对她恨铁不成钢,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她跟西王母走的很近。”
第68章 苏醒
裴景听完他的话, 接过白玉瓶, 里面静静躺着一片纯青色的羽毛,似乎是沉睡着一个灵魂。他低声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在云霄为恶的,是失踪的西王母和那位少族主?”
凤矜从回忆里抽身,脸色不是很好看,对身为凤凰的他而言, 青鸟一族的灭门是切肤之痛, “我不清楚, 但我要找到青迎, 她是青鸟一族唯一的后人。”
裴景挑起眉, 神色也多了分认真, 他本来以为只是个从凤族逃叛而出的魔修, 没想到背后牵扯出那么多的事。西王母三个字就足以让人震惊,毕竟上古神祗,和云霄创派之人云霄剑尊一个时代的人物,纵使代代轮回, 实力也不会弱到哪里去。
陈虚想了想, 开口:“可近几月死的人都是被开膛破肚掏空内脏, 青鸟一族, 靠食人为生的吗?”
凤矜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什么叫食人为生,青鸟一族在落魄也不会沦落至此, 何况是少族主。”
裴景打断他们的谈话, 道:“当初西昆仑的事, 你们查清楚了吗?”
西昆仑一夜之间被血洗,可不是件小事。青鸟族族长至少也是元婴修为,有元婴大能坐阵的山峰,能顷刻覆灭此处,必然是灾星出世。
凤矜沉默很久,然后说:“西昆仑所有人,死于骤风。”
“骤风?”
凤矜道:“西昆仑树木尽折,房屋倾颓。倒在地上的青鸟一族,五脏六腑,都被风揉碎。更重要的,在上古,西王母的能力就是……”他顿了顿说:“就是司人间阴气,造化之风。”
裴景了悟:“你的意思,青鸟一族是被西王母所害?”
凤矜没说话。
裴景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起相处了几千年相安无事,西王母为什么突然对青鸟族出手。按凤矜的说法,在西王母转世失败成为毫无灵根的废人之时,青鸟一族也悉心照顾,待她不薄。
这时,玉瓶之中的青羽不知道是怎么,微微发了下光。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视线。
微弱莹绿色的光,很淡很轻,像是垂死之人的一声呼唤吸。
“啾。”站在凤矜肩膀上的赤瞳忽然感应到什么,叫了声,拖着笨重的身体往前飞,小爪子抓住瓶子的边缘。
它低头,眼睛看着瓶内那根青羽。
凤族的神兽,由涅槃之火所化,出生神宫梧桐树顶,和凤凰一起诞生。凤矜是完完全全记忆清空,赤瞳却因为是兽的形态,保留了一部分。可以说,赤瞳比凤矜所能领悟到的东西更多。
“啾啾。”赤瞳试探着说了话。
微光闪烁,青羽微弱回应它,一点都没有最开始那种毁天灭地的戾气。
赤瞳看了很久,翅膀耷拉,似乎是伤心了。它与青羽交流完,转过头,漆黑干净的鸟眼里湿漉漉的,到凤矜的掌心,啾啾没两声,眼泪就吧嗒落下来。
凤矜蹙眉:“它跟你说了什么。”
赤瞳难过的叫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