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一跨入忠义侯府大门,便闻正堂传来妇人大哭。到了前院,裴钧只见崔宇的夫人沈氏正掩面坐在阑干上啜泣。
这时听董叔一声“大人回了”,沈氏即刻起身迎向裴钧,浑话不说就砰声跪下,开口便哭叫:“裴大人,求您!求求您救救云霏,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云霏……”
云霏,是崔宇的表字。自崔宇四年前在府道破获巨案、由师弟裴钧引荐御前升任刑部后,朝中为了礼让、敬重法司这一新任的官员,除了他师父兵部沈尚书——即他妻子沈氏的父亲,是再没有人叫他这表字了。
裴钧赶紧弯腰把沈氏扶起来,肃了脸问:“嫂子,你且说说老崔这案子究竟怎么回事儿?大理寺告他杀了谁?他又到底做没做过、做过多少——这些你俱要一五一十告诉我。事已至此,若再有假话、漏话,便不是老崔独独受罪了,怕是我六部所有人都要饱受牵连,嫂子你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氏愈发被他这话吓住,一边悲呛一边道:“……这、这大理寺告的,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家里总当是家丑不可外扬,岂知会……”
钱海清催道:“夫人您就快说罢,究竟何事?”
沈氏吞了泪,自知此时再是家丑也得开口,这才泣道:“……裴大人怕也知道,云霏他自小是被母亲打骂弃养的,可您大约不知道,他心中那疙瘩……是几十年都没解开过。从前未发迹时……他便因此有个羞煞人的癖好,就、就是逢了官中事多、心神难平的时候,他便爱……便爱虐弄老妇来撒气。”
“……撒气?”裴钧眉头皱起,听言已觉十分不妙,“从前他爱招老妓伺候,每每还弄得人下不来床、不好收场……我只当是他好这一口,有人同他愿打愿挨也就不去管了。后来他不也不招了么?说是寻不到乐意接活儿的人了,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哎!这便是前年那事儿了!”沈氏哭叹一声,连连擦泪,“我那时几次三番地劝云霏呀,说裴大人作福,都把你保回京城来做官了,你可得惜着呀!这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也是时候戒一戒了,往后坐了刑部的位置,那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后背呀,可再不能这么胡来了!云霏自然很听我的,说那就招最后一回,往后再也不胡来了。可谁知那次后没过几日,被招的老妓家中便来了人哭冤,说是那老妓被云霏给作弄死了,她家里要告咱们草菅人命……”
裴钧心下一冷,问:“这老妓是真死了,还是托人讹钱来的?”
沈氏痛极似地一闭目,含恨道:“云霏亲自去看了,是真死了。可他是推官出身,又即刻就验出那老妓身上本就有病,实在不定是因他就死的……可那时恰逢吏部在议他接任刑部尚书,此事又绝不可深究、绝不可泄露,我便替他做了主,先问我爹拿了八百两纹银与那老妓家里,说实了不许他们讲出去,那老妓家里也欢天喜地应了,这才平了这案子,叫云霏安稳坐上尚书位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当初不知早早告诉我,却竟还敢编了谎话来糊弄官位,如今岂非咎由自取!”裴钧咬着牙看向沈氏,“若既是花钱平了冤,眼下大理寺又怎么会告上门来拿人?”
沈氏哭着摇头:“我不知道,裴大人……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查出这事儿的。那时我们钱也给了,我爹也帮着把那家人远远儿地送南边去看管起来了,云霏还道这口说无凭,便让那家人立下了不予诉控的契,押了手印儿的……可大理寺今日却说,当年这案子早报了官的,只不知何故积压在库房里未曾交上,现今才发现,便急忙报上内阁,得了令便要来拿人了。他们方才张口就说是云霏杀人……还说那老妓原有夫君,诬赖云霏是因与那老妓通奸、因妒生恨才痛下杀手……这么一告下去,外面要是传遍了,往后云霏的脸可就别要了,我爹临着致仕怕是走也走不安生,那我也没脸再活着……呜,我的枫儿啊,将将才几月大的孩子,可不是要没了爹又没娘,往后还怎么活啊……呜……”
沈氏一个哀哭,话到此止了,泪声却陡大,此时所诉不过是短短一席话,可听在裴钧这谙熟刑律之人的耳中,她这一句句,却尽是一出出该当重刑的罪状——
且不论老妓身死究竟是不是崔宇所致,崔宇身为刑部尚书,却竟敢花钱平冤、消灭命案,无疑已是知法、执法者枉法,罪加一等;沈尚书因爱女心切,花钱出力助崔宇脱罪,这自然又是朝臣包庇、徇私回护,落判便是流罪论处;崔宇教使死者亲属立契定约、不得控告,更是威逼。若再加上大理寺强加的通奸、仇杀二罪,已足可够崔宇被砍上两次头了,沈尚书也绝对难辞其咎。
而崔宇之妻沈氏眼下所想,却竟然还是他崔家、沈家的面子!
裴钧听完只觉脑仁抽疼,立在平地都一个目眩,眼下几觉是连日来的疲累、心慌终于寻到了破口,一经倾泻便猛地炸了开来,直炸得他心下突撞,连句话都难以说出了。
——何以在蔡飏入狱、裴妍待审的节骨眼儿上,崔宇这貌似早已平息的旧案突然就被翻出来了?
官中绝没有这样巧的巧合。
此案必然是早在老妓身死、其亲闹冤之后,就已经被蔡延觉察了。可那时蔡延却不揭露刚刚升任刑部尚书的崔宇,反倒只由着崔宇一家尽情地犯错、犯罪,越犯越大,甚至连其亲家沈尚书都一同拉下了浑水,也仍旧只是观望蓄势——
只因彼时没有盐业、舞弊之乱,蔡家依旧如日中天、无从祸祟,那么刑部尚书之位虽重,放在泱泱大朝万千官员间,也决然无法撼动蔡氏的地位。那么蔡家留着崔宇这一招暗棋,其实已经根本不是为了那当下的安危了,而是千里设伏,开始为之后覆灭裴党埋下引线。
由此,裴钧不禁想起前世被姜湛打入大牢后,他曾远远地见到,崔宇也被抓了进来。那时他只道是自己的败落牵连了崔宇,而崔宇被刑审之后,他的罪状中也果真多出一道“不察”之罪。
此罪何解,监官连念也懒得念了,抓着他血手就匆匆画押了事,另一头又拿着这画押提讯方明珏去了,一进一出似在赶集般,停都不停。
他那时只当是崔宇受不住刑罚,才顺着审官的污蔑,栽赃他这奸佞罢了,人之常情而已……又岂知这“不察”之后,竟是崔宇头上真有罪过呢?
一想到这里,裴钧只觉耳后发凉、颈似灌风,脊背都泛起寒意。他垂头看沈氏再度哭跪在地上同他磕头求救,只觉喉头都齁着一口锈甜,下刻就调开了眼去,只抬手冲董叔一挥,便揪着钱海清袖子转身出府道:
“备车,去大理寺。”
第62章 其罪四十五 · 不察(下)
短短几日间,京中官场上错罪频发:前有内阁大学士蔡飏和礼部侍郎冯己如舞弊被捕,后有刑部尚书崔宇身涉命案、遭到捉拿。至今,朝中四品以上大员,竟接连落马了三个,如此再算上李存志千里赴京指控宁武侯府的一纸血书、一通御状,算上之前的晋王遇刺、瑞王被害,一出出已足可令朝纲动荡、百姓咋舌。
这无疑是把姜氏王朝疮痍皮骨下的种种腐朽,无可遁形地曝露在了社稷飘摇的晦然昏光下,叫裴钧坐在哒哒马车中锁眉一想,隐约只觉眼下朝政的形势若愈发险峻下去,那不出一年,也许都快赶上他前世将死之时的乱况了……
事情开始愈发难以预料。
裴钧忽觉,打从他再世为人一睁眼起,那些曾蜷缩在命运暗角里不为他所知的一个个隐情,似乎就从漆黑的缝隙中接二连三地奔流出来了:姜越的倾心,邓准的背叛,唐家的滔天巨案,裴妍母子多年受苦……直至如今,原本寡言肃穆的崔宇,居然也被查出是个虐害人命后花钱平冤的人。
而这罪状在前世还更为他的覆灭平添了一笔,他却在此时此刻才迟迟惊觉真相。
一切忽如其来,可细想去却早有伏线——倘若他早早去深究裴妍案发后崔宇连日的不安和疲态,倘若他早早像曹鸾嘱咐的那般“留心身边细变”,那早在此事如此恶化前,他至少能先把崔宇摘出刑部再作论处,总不至让六部被蔡延一把撕出这大的豁口,更不至让裴妍的案子也跟着崔宇栽这跟头……
然而这些“倘若”都不再有意义。事情还是发生了,往后的艰险也即将随之而来。
“师父,大理寺到了。”
一声轻呼打断裴钧思绪,是钱海清下车替他撂开了帘子。
裴钧暂且收了所想,下了马车,长腿健步跨入大理寺部院,一时引内院馆役侧目,纷纷向他行礼:“裴大人……”
“你们将崔尚书请哪儿去了?”裴钧开门见山。
馆役几人相视一眼:“回大人话,崔尚书刚被带回来,眼下在后头大堂里上枷,蔡太师正亲自签办。”
裴钧一听这话,径直就绕过前院影壁往里走去,七弯八转停在大理寺正堂外,果见靠北璧的堂桌之后,是蔡延正亲自坐镇签理文书。而堂下有人肩负了枷锁,正被差役围押在中间站着,那一身叫裴钧熟悉的气度如今已折了大半,可单看那身量,他却也识得就是崔宇。
这时蔡延在座上先瞅见裴钧跨入门槛,灰眉不禁一动:“哦,裴大人来了。”
“蔡太师这大阵仗地请下官过来,下官又岂敢不来呢?”裴钧不无讽刺地接上一句,侧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崔宇。
崔宇一脸灰败,背脊徒劳地直挺着,面上神情在看见裴钧进来时忽而大动,可双目中片刻的期盼只一闪而已,很快便被愧疚和难堪填满。在裴钧冷寂的目光下,他终是再度垂了头,皱眉抿唇不发一言。
蔡延在上座将二人这一望一愧尽收眼底,老目无波,只顺着裴钧所言道:“裴大人此话差矣。裴大人督考身累,正当休整,内阁又何得忍心找裴大人麻烦呢?可如今,新科舞弊之事已然触怒了圣躬,皇上便纳了张大人的谏言要彻查百官,这就让大理寺协同御史台清算库案了……如此出了崔尚书这事儿,咱们也始料未及。内阁也是听令办事罢了。”
“好一个听令办事。照蔡太师这意思,如今倒怪我六部咎由自取了?”裴钧笑,“可蔡太师此举打了六部的脸,断了刑部的路,所图之事又岂是区区彻查而已?蔡大学士舞弊被拿,是您蔡氏高门下出了孽臣、孽子。如今蔡太师不究家门、不省家教,反倒攻讦六部、诬告同袍,声东击西以求为子脱罪,这岂非是寒了咱们下臣之心?眼下新政方起,万事还赖百官协力,可这严防舞弊的政令一落到实处、打到了您蔡家人,您竟就领着内阁如此作为——下官敢问蔡太师,这还让咱们底下人往后如何安心为朝廷、为新政做事?”
蔡延签完了手里单据交给一旁大理寺卿,颤巍巍袖手站起身来,拿着一叠文书徐徐往堂下走:“裴大人言重了。百官是为朝廷做事不假,可内阁也是为朝廷做事的,二者缺一不可……故裴大人实在不必以此胁迫。”
他走到裴钧身边,淡淡抬头看向裴钧道:“崔尚书掌管刑部,深明朝廷律令、错罪刑罚,却知法犯法、行此恶事,不仅不知悔改,还威逼利诱百姓息讼,其有恃无恐、胆大妄为,足令朝野惊心。如今大理寺已清出此案证据,不日或将请兵部沈尚书也过堂一审了,裴大人贵为少傅、携领六部,也该提前知晓知晓。”说罢,便将手里文书递向裴钧。
裴钧接过文书低头一翻,见当中是崔宇逼人立下的息讼契据,还有老妓一家的手印状书,心知铁证已在,崔宇绝难再有翻身之望,便目色凉凉地看向蔡延道:
“蔡太师棋高一着、一步千里,下官实在佩服。只是如今蔡大学士还在御史大牢里,您就拿了崔宇又拿沈老,步步接踵要毁我六部,难道就不怕六部一破,张家便起么?还是您就那么笃定张家不会借机对蔡氏发难呢?……蔡太师,围魏救赵虽是良策不假,可这良策却是齐国的良策,不是赵国的。当年赵国受困求救于齐,若是齐国不愿救赵而愿伐赵,甚或只等着魏国螳螂捕蝉,再来一出黄雀在后,那赵国又岂能安然?”
蔡延低哑一笑:“一局方起,当中孰者魏、孰者齐、孰者赵,眼下还未分明,不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裴大人又何必急急定论?而既为田忌、孙膑之流,虽替齐国大胜此战,后亦被邹忌反间、为庞涓所害,故人间胜负又岂长久?不过汲营一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