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裴大人,听说薛太傅的新政谏言,今早会在内阁票拟,此事你知道么?”
裴钧闻言脚步一顿,站在了晋王面前的堂下,面色渐渐露出应有诧异。
“臣还没听说。”
——不,实则他自然知道。
因为这一年,正是元光八年。
一场后来被朝中称作“薛张改弦”的新政,即将开始了。
第9章 其罪八 · 心诽
“裴大人行走御前,同两省都知胡公公相交甚笃,总也要多些耳目,又岂会未听说?”
晋王一语道破裴钧的谎,微微挑眉看向他笑:“裴大人是自谦了。今日新政的票拟若是过了,三日后早朝便要听百官之见,孤不过是想问问裴大人可还持票罢了。”
本朝沿用前朝旧制,天子依旧设立衡元阁为重臣议事所在,或称内阁,驻官有三公与六阁大学士,共九人,皆称“阁部”。每当朝中有重大事项需天子决断,奏折会先递到内阁中,由九位阁部先行票拟,即在送呈天子批阅奏折之前,先由内阁重臣用票据模样的小笺,将他们各自是否认同和对此决策的批阅建议都写上,一齐夹在奏折中进呈。
内阁票拟若是以多对少通过决策,将有力引导天子决断,但为求公平,也为求政策在实施中得到百官协力,天子在御笔朱批前还会在朝会上听取百官之见,以示朝政并非为重臣垄断。
这些意见中,官员同意的叫表票,严词反对的叫反票,不表也不反的,叫持票。
持票,是持言而不表之意。面对朝会中需要百官意见的议题,有发言权的官员如若选择持票,实则已等同于无声反对。这种情状多出现在持票官员虽反对决策,却与提出决策之人甚有瓜葛,从而无法在情面上与之严词对决时。
这便是眼下裴钧的处境。因为如今这“薛张改弦”的发起人中,“薛”是太傅薛武芳,而“张”,却是文渊阁大学士——名冠当朝清流之首的张岭。
揭过种种前情不想,裴钧此时先弯起眉眼问晋王:“臣区区小票,无足轻重,王爷怎要问臣?”
晋王执笔批完手里的折子,抬臂搁在椅柄上支了下巴,笑眼温和道:“孤又不懂那朝政之事,只知道六部都是同裴大人一条心的,自然裴大人之见便是六部之见,孤倒不如再跟裴大人一回票好了,省得自个儿再费脑子。”
——果然是又想跟票。裴钧直想把裤腰解下来勒这奸贼的脖子,心中自然知道晋王绝不是为了省脑子才回回都要跟他的票,不过是为了在朝中显得与世无争罢了。
“臣能为王爷分忧,不胜殊荣。”裴钧暗合了前世记忆思忖如何回应,面上只笑得点头哈腰。
晋王爷不在意地冲他摇摇手:“非也,能同裴大人一道为今上尽心,挫一挫蔡氏那外戚的风头,倒也是孤沾了裴大人的光了,是孤要谢谢裴大人。”他掸掸袍子站起来,大约是准备走,“那裴大人究竟持不持票?”
裴钧稍默一时,颇为真挚道:“王爷是知道的,臣,自然不能反票。”
言下之意晋王也想到了:“自然。否则张大人的面子如何过得去……”
裴钧听他这么说,便勾唇垂首,作揖告礼:“是,臣意如此了。王爷若跟票,那臣便先行谢过,往后于这新政之议,就要仰仗王爷帮衬帮衬了。”
晋王挽唇点头,“成罢,那孤就不扰裴大人做事儿了。”他走下堂来与裴钧擦肩时,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稍稍低头一看,旋即笑起来。
“裴大人这补褂修好了,绣工倒不错,半分瞧不出痕迹。”
这话转得突然,裴钧还未及反应,已听晋王继续道:“想必孤的凫靥裘亦当如此。”
“……”裴钧咬牙微笑,“一定一定,臣恭送王爷福驾。”
眼看晋王的身影消失在司部门口,裴钧直起身来再度摇头轻笑这人,稍稍作想一时,先将那票选之事抛诸脑后,只在左右渐次到职的官吏问好中走到司部后院的少尹耳房,吩咐底下把四月的京郊私盐案录给拿上来。
自古以来,食盐为民生之必要,向来由官府严密控制,用底价从民间统一收入,再定高价专卖而出,并在中转各处设立税务,从中获取巨额收益充入国库,也防止了私商在战时将食盐囤积居奇、扰乱社稷,故而朝廷严禁私煮、私贩与官盐争利。所谓私盐 ,就是指这些违反官府有关禁令而私自产售的食盐。
由于官府的盐价饱含各级杂税,且并非一成不变,常会视财政需求而上涨,故在盐价高涨时,平头百姓就常有买不起盐的时候,可盐又是每个人都得吃的,自然,售价较低的私盐就因运而生了,其利之所在,人共趋之,叫官府严罚酷刑亦屡禁不止,甚在战时、贫时愈禁愈猖。
裴钧所在的京兆司,就在元光八年的四月破了京郊一起小小的私盐案,将京郊与事的一干私盐贩子都押去了刑部等判。可如今年份,官盐并非高价,盐市水波不深,私盐利益就较之微薄,并不是什么大案,这案子就一直到了次年都未判决,直直拖到了“薛张改弦”的新政开始后——朝廷在薛太傅的激进守财之策下,专门成立了“缉盐司”来严查私盐,不巧,裴钧曾经送去的这桩悬而未决的京郊私盐案就正好撞在了新衙门的刀口上,叫缉盐司为求表功,便拿出来大查特查一番,结果顺藤摸瓜,竟破获这些小盐贩子居然只是吴广两地的大盐枭安插京中的几枚棋子。
一时朝中引为大案,将吴广私盐连根撅起一片,所抄没的盐货、家财者折合白银,约摸能有一亿多两,更别提盐枭手下的盐矿、厂业,其后便都能为官盐所用,生出的银子又何止千千万。
前世的裴钧心道这也能为朝廷敛财,起先本不做管,可后来却见蔡氏一 党不断塞人入了这缉盐司,这才知道官中虽明面上被新政的反腐倡廉所震慑,可一派正气的改弦更张之下,却已然又打起了从盐业捞钱的主意——竟叫这反腐倡廉的新政,也成了贪官污吏来钱的路子。
那时的他才后知后觉醒悟要插手,可到底也晚分了一杯羹——没替姜湛贪回太多银子不说,十年后被反攻倒算时,缉盐司这一趟吴广盐业里的所有贪墨还都栽在了他身上,直如个啃了瓜皮的猹被人赖了偷瓜。
既如此,那他这倒霉猹倒不如先就把那瓜田给占了再说。
“大人,案子拿来了。”这时京兆参司宋毅抱来几卷文书摆在了裴钧桌上,凑上来奇怪道:“多小个案子哪,结都结了,大人怎又拿出来看?”说着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莫非是这些贩子……”
裴钧翻开卷宗,饱含深意看他一眼,啧啧两声:“果真是宋参司,本院什么瞒得过你去?”他笑起来拍了拍宋毅的肩,也学着宋毅压低了声音:“罢了罢了,小贩子家里高堂老母待养,也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淌了浑水,知错能改则善莫大焉。还是劳烦宋参司去刑部告知一声,就说咱们抓错人了,放了他们销案罢。”
宋毅一听,只道是上司裴钧已收了那小贩家中议罪的银子,这是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忙不迭表明立场:“是是是,大人说得极是!大人慈爱英明,下官这就去刑部一趟,今儿就将那贩子几个给放了。”
“那就有劳宋参司。”裴钧在卷宗里记下几个贩子的名字,便又把文书递回去了,笑盈盈道:“这等小事也不必拿去搅扰晋王爷了,你说呢?”
宋毅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来,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思虑周全,下官明白的。”
如此裴钧再于京兆司中熟悉了近来手中应做的事务,觉得心中愈发有了些底,挨到司部午膳用过,便不得不揣了礼部备办恩科的事项往皇城去。
初冬午后的日头青白又晃眼,轿子摇摇晃晃走到皇城司崇门。裴钧刚取了司部腰牌儿走下轿,就见三位重臣从里边儿出来。
此时该是内阁票拟刚散,走出的三位便都是阁部。为首一个直眼薄唇、须眉斑白,身上罩着石青色的锦鸡补褂,赫然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岭。他正同身后两位大学士低声谈论着新政种种,走动间甫一抬头,恰与裴钧打了个照面。
裴钧一时脚步微顿,下刻躬身靠侧让出中路,稍稍垂首:“师父万安。”
可张岭却对裴钧之言恍若未闻,甚至连神容都未有变化,一张脸上还是他张家人特有的冷面如霜,领着人便从裴钧身前走过去了。
待他走远,裴钧直身回头向内侍交出腰牌记册,得了内侍几声恭维吉祥的话,打笑谈说一二,便与张岭背道入宫。
不成想他人一跨进礼部大院儿,侍郎冯己如就捧着两本册子迎出来:“裴大人哟,您可来了,下官可等了您太久!您瞧瞧,今年秋闱的名册和年尾的贡品都要交去御前呢,这不要等您先看过一遍么?”说着就递出手里两本折子,再擦了一把额上根本没有的汗,这才恭敬笑道:“都在这儿呢。”
裴钧接过两本册子,心道这冯己如定是已守着贡品册子拣去了好物,何尝又会等他,嘴上却安抚:“哎,冯侍郎劳累了,咱礼部没了您可怎么办。”说罢随意看过两眼还给他,笑道:“那冯侍郎这就送去御前罢,本院先进去瞧瞧——”
“裴大人!”
正说着话,忽而来了俩小太监,冲裴钧一打礼:“裴大人,皇上宣您即刻觐见,要咱们来请您呢。”
裴钧回头一见,果识得是御前当差的小公公,暗叹还真是一进皇城就躲不过姜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