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爹爹!”梅三娘赶紧将梅石开拉扯去一旁椅子坐下,“您打死他也晓不得商印在哪儿,且别气坏身子!”说着锁起秀眉瞪向梅林玉,气急道:“你赶紧给我说!商印究竟藏哪儿了!”
梅林玉自是抱臂不言。这时外头匆匆走进梅家的三、五姑爷,二人皆神情凝重地摇头。三姑爷道:“爹爹,老六那养鸡场都翻遍了,没找着商印。”五姑爷也说:“半饱炊里也找不着。”接着二人留意裴钧、姜越在,赶忙分外拘谨地问了晋王金安,又道裴钧好,这才叫梅石开从暴怒中醒过一丝神智来,眼见真是姜越来了,忙要起身行礼,此时又愈发觉着梅林玉方才那话混账,不免再度怒瞪了梅林玉一眼。
姜越把裴钧扶至右列椅中坐下,抬手免礼道:“梅老爷不必见外。梅少爷此言虽激进,却不失为实情。”说着他转头向梅林玉道:“只是商印之事非同小可,戍边将士的粮饷关乎国境安危,万万开不得玩笑。”
“不错。”裴钧点了头,郑重问梅林玉道,“梅六,听话,把商印交出来。”
“既是铁了心要犯这趟浑,你们再问我也是不会给的。”梅林玉坐在堂中地砖上,瘪了嘴角抱着膝盖,青红相接的脸上满是拧劲儿,眼下瞪得发红,“我也不是没脑子,我都算过了。边关驻地都是有屯粮仓的,倘若下月新粮未到,就会先开仓补足,短短时日尚能应付,只要这期间朝廷答应放了妍姐,我就立马把商印交出来,粮会好好运去边关,将士也不会造反,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也随便——”
“那你这笔账可没算对。”姜越摁住裴钧肩头止了他起身,神色肃穆地代他说道,“梅少爷,你可知每一批粮饷运去边关,沿途是层层克扣、节节谎报?孤随军在外的这些年,所见囤粮,常不足运数的小半,官差一再谎称粮米朽坏耗费,实则是中饱私囊、孝敬府道,而耗米、耗银最终又结算在农人头上,没有了,就再问农人征召,缺失的,也多向百姓索取。你在此处大宅大院里算入边关将士腹中的囤粮,兴许他们一辈子都见不着一次,要是新粮不至,那些所谓的囤粮根本无法补足亏空,囤粮耗尽后,驻地没有口粮,兵将极易动乱,甚至劫掠村庄。试问,若裴妍的自由是由此换取,她知晓后真会感激么?”
“这些我何尝没想过……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梅林玉的脸半埋在双膝间,眼神避开姜越道,“若按哥哥所言,要迫使皇亲与蔡飏改口,胜算实在太小,时日怕也拖得长了,妍姐不定还能熬得下去。眼下停了粮,险虽则险,可一面事关国境兵防、一面只是个被冤的女子,朝廷两害相较取其轻,不会摁着妍姐不放的……”
“可是梅六,你有什么资格同朝廷讲条件?”裴钧的手指捏成了泛白的拳头,镇着火气同他心平气和地讲,“眼下你还留着命在,是因为梅家内外和我府上封闭了这消息。倘若宫里知道你私藏商印、因私废公,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朝廷是用着梅家的银子不假,可梅家也是仗着朝廷的脸面做生意。哪怕此番此法真将裴妍保出来了,那梅家同朝廷便是撕破了脸,你就不怕朝廷秋后算账,断了你梅家的生意再落井下石?”
“听听!你听听!”梅石开气得再说不出道理,听到此处只抬手指着幺儿悲怒道,“你你你!太年轻!”
梅林玉听到这儿才有了些后怕,心里虽软了半分,嘴上却还倔着:“之后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先救出妍姐才是要紧。反正见不着妍姐出来,我绝不会交出商印!”
梅林玉头顶那三个发旋儿不是白长,人是从小就倔得要命,说不会松口,就是真不会松口。他这秉性裴钧深知,也记得前世哪怕是到了最后关头,他答应他不会说出口的,也确然一个字儿都没吐露过。
裴钧扶额靠在椅背,闭上眼头脑疯转,怎么也想不出梅林玉还能将商印藏哪儿。他心底清楚,此事只有两头可解:要么是梅林玉交印,要么是宫里不追究梅家的罪。眼下梅林玉软硬不吃,商印又是官中烧制无法私仿重做,而宫中一旦知晓又必然发作,如此看来真是路路都不通。
他恶叹一声,皱眉垂眸盯着梅林玉,若有所思:“既如此,那就只好将错就错。”
梅石开紧张:“裴大人,什么将错就错啊?”
“老爷子。”裴钧坐正了身子,无比慎重道,“我心里清楚,自打老六心里装了我姐姐,您老就从没欢喜过,不过是碍着情面,讲不出口罢了。此番裴妍被冤不放,原是我裴钧招惹了别家惹来的腥气儿,要救她也该是我裴府的家事,不该扰了您一屋子的安泰,故商印之事虽是老六莽撞,可有什么后果也该是我裴钧一力承担。眼下这小子死活也不松口,我合计,只能请您老陪我演一出戏,好歹让朝廷知晓——是我裴钧藏了那商印,此事同梅六没干系。”
梅林玉听言,霍地就站起来:“可是哥哥,明明是我——”
“你就别说话了!”裴钧呵斥他一声,又转向梅三娘道:“三姐,您之前是不是让老曹替您打点过漕运?”
梅三娘赶紧应了,又想起曹鸾被捕,生怕有所牵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请他说项,实在没什么暗地买卖。”
“那就好。”裴钧看向梅石开,镇定道,“老爷子,梅氏商号的账面一向干净,明日早朝之前,我希望您在户部立过名目的生意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规规矩矩地收拾好。我一早会叫京兆司来人查停梅氏商号,由头便是与曹鸾有染,要例行公事查检一番,需要梅氏商号停业整改。如此,朝中便会知道,是我裴钧要扣下运粮的车来胁迫朝廷放了我姐姐。只要不扯到商印,老六就不会有事,梅家也不会有事。”
“那你呢?”梅石开不免忧心,“眼下你在朝中的处境……”
“您放心。”裴钧苦笑,“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朝中给我安的罪名多了去,我倒不在乎多这一条。”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梅石开身前鞠了一躬,道了声拖累,又再安抚一番。随即他望向梅林玉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才与梅三娘和二位姑爷告辞了,同姜越一齐走出梅府。
第108章 其罪六十五 · 勾结(下)
天色还早,裴钧心中压着此事,无心回府养伤。他意在赶往京兆司着宋毅安排一番,转眼却见姜越随他出来面带疲倦,这才留心到姜越身上还穿着之前出殡的寿衣,眼见是衣不解带守了他好几日,心下恻隐顿起,忙先借了梅家车架送姜越回府休整,说好翌日早朝上见,才厮磨一番暂道分别,驱车赶往京兆司行事,入夜方回忠义侯府。
翌日一早旭日高升,裴钧乘轿迟迟入宫,踏入清和殿中,见内里已是一派意料之中的微妙气象。
左侧九座中,内阁数位已然就坐,当中只空了蔡飏的缺,蔡延与张岭依旧喜怒不现地各据左右;满堂朝臣见到裴钧进殿皆是一滞,侧目打量着他这传闻中受刺垂危的人,短暂地讶异于他还来上朝,即刻又继续交头接耳起来;大殿金柱边的亲王席位上,一众皇亲的目光都时不时投向坐在角落的姜越,而姜越的目光却只锁在裴钧身上,见他站定在六部当中了,便以问询的眼光望向他,似在看他可有大碍。
裴钧只向姜越淡淡摇头,又见姜越身侧的泰王一容肃穆寡欢,便知姜越假死复生之事在泰王看来无异于欺瞒,兄弟间嫌隙已起,因此也安慰地向姜越眨眼,听身后闫玉亮、方明珏几声招呼,才不得不同他们耳语商议起一干事务。
朝钟早已敲响,大殿之上的龙椅还空着。一众朝臣嘈嘈杂杂侯了一炷香时候,却等来胡黎匆匆上殿宣称:“连日雨重,皇上犯了咳疾,今日不便上朝了,着请内阁代为主持朝会,散朝后移步中庆殿觐见。”
说完,胡黎便领着随行太监从殿后撤出。殿中朝臣面面相觑一阵,虽不奇姜湛的羸弱,却道这晋王起死回生、占去民意的关头,姜湛实在该稳坐龙椅才是,如此避朝,多少显得势弱,怕是给晋王一系长了声势。
姜越与裴钧遥遥相视,与众臣一道接了谕旨。内阁中,薛太傅与张岭耳语一番,先起身将近日朝中事项言说一二,顿了顿,才拿起身边文折,不露声色看向蔡延一眼,清了清嗓说,宁武侯府在南地贪墨一案终于落判,为首者——唐氏在南地州官、巡按人等,贪赃枉法、沉冤莫白、藐视圣躬,实属大逆不道,即处斩立决,其从犯作流罪论处,一众牵连之人还待详确罪情;将此案状告御前的李存志虽越诉有罪,然朝廷感念其为百姓伸冤亦是功劳,便赐其独子李偲良宅沃土,银钱百两,又因他考过武生,资学殊佳,故封为保长,督乡镇兵事,以续其父之志。至于梧州一地被侵吞的赈灾物事等,便令户部逐日填补。
方明珏道:“户部无银可补。”
薛太傅收起文折瞥他一眼,只说:“那就待有银再补。”
方明珏遂不说话了,咂舌暗道内阁真会推搪,这岂非不了了之?一旁闫玉亮忙拉他一把,只记下了赐封李偲的职位,叹了口气,与裴钧相看一眼,皆心知肚明摇了摇头。
薛太傅说完先坐下了,这时赵太保向蔡延点了点头,接着起身道:“趁今日早朝,内阁有一事要问问京兆司。”他举起一张内阁单据看向裴钧道,“时至月末,南京关粮草尚未集齐,已然误了运送的时日,内阁官差问询之下,督运官却称尚未收到梅氏商号的调运文书。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众臣的目光顿时投向裴钧。裴钧在人群小声的议论中出列一步,淡然道:“数日前,司部以偷漏关税、行贿官员等罪查抄了城南讼师曹鸾一家,因获知其与梅氏漕运有所来往,而梅氏漕运事关军需、非比寻常,故眼下京兆司也将梅氏商号查停待整了,梅氏自然无法交出调运文书。”
“查停?”赵太保似乎吃了一惊,“这是几时的事?”
裴钧道:“今早。”
赵太保难以置信道:“裴大人,你明知月末是交替文书放粮的日子,为何偏要在此时查停梅氏?”
裴钧奇了怪了:“违法犯事者自然是今日犯、今日抓,此事关乎国境边防,今日不查,还待何日来查?”
“你……”赵太保一时被他这话给堵了,愤然道,“这查抄提讯本是刑部辖下,京兆司何以作管?裴大人,你这分明是蓄意耽搁运粮时日!”
“赵太保可真是冤枉人了。”裴钧吊眉哀叹一声,扶着胸口条理分明道,“商家漕运本就是京兆司作管,若案子撞到京兆司下,司部还要转呈刑部,岂非更是耽搁时日?况且……”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亲王座中的姜越,“眼下刑部尚书缺失,人手不足,案件四散,效率低下,京兆司自理一二,不也是替法司省了力气么?内阁若要让京兆不管此事,即刻择立刑部尚书才是当务之急罢。”
不等赵太保反应过来,闫玉亮先出列一步:“裴少傅说得极是。吏部确已拟定几位尚书人选,趁此早朝,不如提给内阁听听?”
赵太保一番准备好的辩词被一通抢白,忽地没了用武之地,正要勉力应对,却听身旁的蔡延意有所指地出声了:
“看来裴大人与六部是早有安排,那就说来听听罢。”
赵太保听言,坐下拾袖擦了擦额角。闫玉亮从袖中拿出纸笺,读了几个吏部拟出可堪尚书之职的地方官来,内阁一个个都摇了头,不是说律学不精,就是说政绩不行,好容易有个为官三十年的老巡按,几大学士又嫌人家年岁大了。
蔡延半垂着眼,波澜不兴地理了理衣袖:“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尚无合适人选。”
这时闫玉亮身旁的吏部侍郎李宝鑫出列道:“实则还有一人,闫尚书并未提及,下官却以为当作考虑。”
闫玉亮似是讶然:“何人?”
蔡延略微抬眼看向殿中,听李宝鑫抱拳低头道:“御史台断丞,张三。”
此话一出,朝中一静,下一刻嘈嘈议论似河水漾开,内阁九座中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张岭也忽地抬头看向了李宝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