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么?”姜越从湖面收回目光,静静地看向裴钧:“那裴大人的万民之策又是为了什么?不是蓄利于民么?”
裴钧再度挥臂掷出了石子,这一次那石子飞得又高又远,直直飞过了浅湖的对面,落在了不知何处的苍黄草丛里,再看不见了。
“……万民之策。”他拍了拍手上尘泥轻轻一哂,扭头向姜越似笑非笑,“王爷,我们都不是光靠俸禄就能活下来的人——京城里也没有一个官是,没有一个人干净,这话也不怕当着您面说了。当年邓准入门为徒,他问臣,为何蔡氏族亲在他故土一带为祸数十年却依旧屹立不倒、反更荣华,臣只教他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们在上面,上面的人才有权’。”
“万民之策,上行下可效,而上上之处,除了官还有君。百姓之事,终于民,却需起于贤主,如若君主困于道,不明察,群臣溺其如沼,不辅佐,那么天下竞利,何人还管百姓死活?可从前臣不懂此理,总执泥于为官者、行权者,却倒忘了官上还有……”他渐渐没有说下去,回转目光再看向远处的破冰,眸中有一瞬陷入孤绝回忆的萧索,下一刻却又倏忽弯起眼梢来,向姜越抬了抬眉头,颇有喜乐模样:“后来臣就明白了。天下自古如此。”
“是故……寺子屋之类万民之策,或然王爷今后是真能做成的,可臣不能。所以王爷也不必让臣悉心研读了,那不是臣能做的事儿,王爷留着自个儿看罢。” 裴钧依旧是勾着眼角笑吟吟的,向姜越点了点头,只说回去休息休息再陪王爷查案,便在姜越的沉默中往回走了。
第26章 其罪二十五 · 穷究
是夜北部各族头领各自带人抵达围场营地,守军便往外围拓宽了数十营包,又在场中搭建十丈见方的高帐,按制行了开猎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间可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裴钧带了冯己如陪完两轮酒,鸿胪寺的接手了和谈一类事务,没了他的活路,他便撤下来与方明珏打招呼离席,径直回了营帐,岂知白日精神,沾床却觉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个梦。
梦里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数百光点莹莹跳着,像成排成列的蜡烛。蜡烛四周花花绿绿人影晃动、嗡嗡作声,似有人在唱经念咒,又掺杂重重急急的鼓点铜铃,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个萨满怪梦!裴钧心中一惊,此时挣扎未醒,眼前却因此更清晰。
这是个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蜡烛排成阵列,周围转着九个面目狰狞的蓝衣萨满,此时正摇头大跳、拍鼓摇铃,而大片蜡烛的对面站了一个红金披风的背影,此时正面对着距裴钧最远的那壁石墙,石墙上还钉着个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个死去的裴钧。
被砍下的头颅已缝在了断裂的脖颈上,叫那个裴钧看起来像是被蝉蛹包裹的破布傀儡,这时又突兀响起了可怕的一声:“裴钧!”忽而便叫裴钧浑身都蚁噬剧痛起来,更不知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对面扯去。
那叫声是从红金披风里发出,渐渐更大声起来:“裴钧!——裴钧!”两声之后,裴钧竟已被拉到那披风身后,不禁吓得猛然向后挣扎发力,此举却叫那红金披风若有所觉般忽地回身,霎时,上一次梦中那黄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蓝鬼面便又与他咫尺相对!
一双十指修长却苍白的手从披风里抬出,放在那鬼面一侧,似要揭开,裴钧便勉力凝神细看,只想知道这几番让他饱受摧残的恶人究竟是谁。可就在那人掀起面具的一刻,裴钧却只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摇,神智登时一涣,那股力气再一摇,隐约的叫喊顿时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惊醒。
睁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气忽而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钧猛觉危险,手便已先于意识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虚空刺去——
却在手腕被挡住的一瞬,听见姜越急急低稳的声音:
“裴钧,是我!”
这一声叫裴钧终于从噩梦中清醒,双眼中亮起的帐中烛火里,竟见是晋王爷姜越皱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着姜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挡下,说不定已真扎进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钧顿时吸气收刀,惊魂未定:“……王爷怎么来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挡的手,吐出口气来看向裴钧:“是丰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来告知裴大人的,不想却见裴大人困于噩梦,这才……”
裴钧顿时只觉被姜越这奸贼看去了睡相,有些脸烫,可若无姜越推他那把,他说不定又要被吸进前世的身子里去遭一番砍头剧痛,这一想,不免又对姜越生出丝不能表露的感激,只能出声道了句:“……谢过王爷。”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来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随他站起身来,一边与他走出营帐一边道,“孤身边尚有两名武艺高强之人,要么借给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爷挂怀了。”裴钧终于安了些心神,回头向他一笑,“臣区区小吏,怎么会有刺客来杀臣呢?臣只是枕着刀睡得安心,王爷不必多虑。”
姜越听言眉心一紧,再看裴钧一眼,却又低头不再多言。
二人向营地西侧的密林走去,月影似练,到人迹罕至处,林间夜雪疏疏。
姜越说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属当年裴父部下的斥候营,而斥候营也确如兵部蒋侍郎所说,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乡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亲去官府报丧销户的,可这名刺客在丰州的户籍中却并没有注明死亡,又因为辑录已过去了十来年,现今不知当初主簿何在,就无法考证是错漏还是实情,而姜越的人下乡寻访此人家亲,也被邻里告知早已搬走许多年了,仿佛是因为什么而匆匆躲了起来。
“孤认为,”姜越拍了拍肩头的雪,和裴钧一起停下来了,“当年裴将军身死或另有因由,毕竟当年的战事——”
“听说先父败得蹊跷。”裴钧在冷风中叹出口白气,站在林中雪地里接上了他的话,“此事,其实萧老将军曾说过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怀,可与萧老将军两边查去也并无头绪。他说北疆那战是伦图族起兵南下,先父与朝中定下路线领兵前往,先行打探敌情的斥候营却迟迟未有消息传回,先父生疑,就先带部队改换了些许路线,扎营暂等,却不料夜里还是遇见了伦图的骑兵奇袭,且战且退又被后方包围,虽然先父领兵拼死剿灭了敌军,可数万人马最后只剩几千,朝廷惨胜,先父也身死沙场。”
“裴将军生前可有政敌?”姜越侧头看去,林间的疏影中,裴钧脸上光影莫测。
“先父是个老粗,有政敌他大概还拉着人家喝酒呢,察觉不到的,故而从没听他说起过。”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萧老将军说从前就连蔡延都与先父称兄道弟,御史台弹劾先父御下不利,蔡延还帮着先父说话。只不知道蔡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承平求亲时,蔡延不也帮着王爷您说话么。”
“可那场仗,裴将军是主战,蔡延却是主和的。”姜越沉声道。
“臣也想过蔡家是否和伦图里应外合杀了先父,毕竟先父当年军功震国,朝廷不是没有理由忌惮。”裴钧笑了笑,“可我曾在姜——在皇上宫中和藏书阁、御书房都翻看过当年文书,一样无所收获。”其实他是前世为了和蔡家斗法,几乎把蔡家查了个底朝天,可除了拉蔡家几条商路、关蔡家几所当铺,切实通敌卖国之证是一样都没有。
这时姜越却忽而道:“实则……孤皇兄生前困于内阁压制,曾叫几兄弟与蔡氏无关者到寝宫密室中商讨过一事,孤在场,裴将军与张大人也在场,此事连今上都不知,裴大人与萧将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皇兄当年下的是龙符密令。”
裴钧被这秘闻一震,回头看向姜越,见姜越满容肃穆,绝不像是玩笑神容:“那时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内阁臃肿,则架空皇权,叫姜氏皇朝无寿,于是便想联合裴将军和博陵张家,告知皇亲兄弟可信者,要三方一心讨伐蔡氏。”
说到这儿,姜越叹了口气,“可蔡氏如今安好无损,裴大人便可知道当年此计根本是未成了。那时皇兄命张氏一族修改律令中利于蔡氏脱罪的款项,然后由裴将军各部带人严密控制各地与蔡氏相交之豪强,待律令修成一日,便收起罗网将蔡氏一举歼灭,然而却未料,这次密谈没过多久,伦图就起势南下了。”
裴钧敏锐地发觉了姜越的停顿点,“密谈泄露了?”
“不错。”姜越向他赞许地点头,“在伦图起兵被压、裴将军身死之后,裴大人可记得朝中还有什么大事?”
裴钧细细一想,眉目一皱:“东宫失德,巫蛊咒父、企图篡位,太子被废。”
“裴大人好记性。”姜越对他微微一笑,“姜家人的习惯里,坏事一定要烂在家门里,虽是那样告知朝中,可实际上,是因为皇兄查出走漏消息的就是太子,又查出太子暗蓄兵马,为了不让朝中知道密谈的存在,就只好把太子先废了,可正要再接着查下去……”
“先皇驾崩了。”裴钧跟上了姜越的思绪,“当年流言说这正合了太子诅咒之事,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内阁就按国罪圈禁了太子,之后立了姜湛——”他忽而住嘴,说出口才发觉再度叫出了圣上名讳,而这次是无法改口了,便谨慎回头看了姜越一眼,却见姜越正在薄雪中平静地看回他,一脸习惯地讽刺:“裴大人惯性使然,无妨的。”
裴钧有些无奈地一手叉了腰,侧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盯着他:“王爷,您还要笑话臣到什么时候?您与宫门守军大多都熟,岂会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宁殿——”
“昨日裴大人还去了皇上车中。”姜越脱口而出,说完一顿,稍稍移开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与裴大人结盟?”
裴钧正要解释,可这话却叫他脑中一闪:“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车中看见了折报,沙燕内乱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听闻了。怎么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亲,蔡氏……
裴钧脑中急急转动,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与姜湛和亲的第三年,就起兵过海攻打了新建的沙燕,可是沙燕并不如他们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资补军需太过耗费,终于有所不支,只好从沙燕撤兵了。
所以,如果承平和朝廷和亲,根本不只是单单看重了在朝廷新政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见裴钧说话,刚要出声再问,却忽听身后一阵隐约人声,不禁下意识便把裴钧挡到了一株大树后,极度警觉地向发声处看去。